窸窸窣窣的疼痛又起,刘钦跌回那片让他窒息的海里,这次带了几分解脱。
有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已跨过生与死的边界而在天地之间浮游,暂离开那副日益衰败的、无休止疼痛着的躯壳,竟那样地轻松。
这轻松蛊惑着他、诱惑着他、指引着他,让他一步一步向它走去,他将要推开一扇门、抑或是伸手抓到什么,然后在那扇门后、在他手中,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他没有如愿,排山倒海般的剧痛将他猛地拉回躯壳当中。
刘钦睁开眼,看到朱孝,移移眼睛,又看到徐熙。
看清他的那刻,他恍然明白,刚才的剧痛不是来自他的身体,而是来自他的心。那只扼在他喉咙上的大手,也同样扼在他的心上,它在那上面抓着、按着、擂着、搅着、要将它搅得烂了。
江山社稷,江山社稷,这四个逃不脱的字以千钧之力压在他身上,于他而言,这是怎样的重量!
刘钦闭一闭眼。床边几人以为他又要昏迷,忙出声唤他,很快刘钦又睁开眼,问徐熙:“给薛容与的信……发出了么?”
他上一次说出完整的话还是三天前,那信不仅已经发出,算算时间,快船轻马,薛容与再过几天就会收到了。徐熙忙道:“是。信件是绝密,陛下放心。”
刘钦点点头,又沉默下去。他不知道是那毒已经侵入了他的脑子,还是身体上的过分虚弱让他的思虑也不比从前,他只觉着昏昏沉沉,要极艰难才能转动思绪。
“秦良弼……来过么?”
“来过。”徐熙马上道,“城守之事,陛下也请放心,万无一失!”
“城中文武……多盯着……不要乱……”刘钦忽地大喘气起来,断断续续,却还是继续道:“夏人……”
朱孝眼泛泪花,简直想要伸手捂住他嘴,请他别再说了。
徐熙忙截断他道:“臣都省得,陛下千万放心,切莫为此多费思虑。狄庆军大部已经回转,只有约万人往开封方向去了。秦帅已经部署好了,绝不会出半点差讹。陛下现在觉着怎么样?喘气时有憋闷感么?”
刘钦摇摇头,却仍是大口大口地吸气,好像是平日刚跑过马、发过汗后一样。
他自己也觉着奇怪,好像无论怎么努力,气都吸不进来,心跳得也一下比一下厉害,明明躺在床上不动,为何却心如擂鼓、气喘吁吁?
他不愿接受,却隐约明白,这是毒已行入肺中,这脏器不好用了。若是此时把他剖开,不知里面是怎样光景?
是变成了墨色的,还是全都白了?又或者变硬、变脆了么?还能支持多久?
可他毕竟还活着,没办法,他又深深喘了口气,却仍是徒劳,两肺像是撑满了的囊袋,再扩不开一分,想要缩回去却也不能。
“陆宁远呢?”半晌后,刘钦忽然又问。
话音落后,就见徐熙和朱孝两人面色同时一沉。刘钦闭着眼,没瞧见,却从两人的沉默中察觉到什么,睁眼看过去。
最后还是徐熙道:“陆部发来军报,言留了万人守开封,剩下的已经赶来。”
“狄庆——”刘钦最后吐出这个名字,然后又重新昏迷过去。
“陛下?陛下?”朱孝叫了几声,见叫不醒他,神情当中带了紧张。徐熙从被子里摸出刘钦手腕,搭在上面,低声道:“是昏了。”又放回去,掖好被子。
以刘钦现在的情形,谁也不敢保证他闭上眼后是不是还会睁开,所以每每他昏过去,在场之人心就跟着提起。
服了徐熙下的药后,有一天多的时间,刘钦呕血不止,简直像是喉咙让人豁开个口子,从那里面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不可。
旁人甚至不敢将他放平,否则从他喉咙里涌出的血便要沿着气管灌进肺里,只有一直扶着、抱着,让他维持着半坐的姿势,也顾不得他舒服与否,当下只有保命要紧。
刘钦虽然很少恢复意识,但呕吐时每每心腹一震,连带着身体也跟着发抖,从肩膀一前一后的血洞当中就又要涌出更多血来,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把扶着他的朱孝染红一半,情形之惨,就是军医见了,也不禁身上一抖,情不自禁转过眼去。
没人敢说,但每人都在心里想着:血这样流、这么呕下去,即便不被毒死,又有活路么?
开这副药的徐熙却什么都没说,在刘钦身边照料了一天一夜,没有合半刻的眼,甚至还曾浅尝过被刘钦呕出的血。中间喂过几碗参汤,都是拿老山参熬得酽酽的,拿勺子一点一点送进刘钦嘴里,可往往不多时就跟着血一起吐出,不知真正进肚的有多少。
一开始从刘钦嘴里呕出的血是暗色的,后来变成了鲜红色,再后来呕血渐渐少了,众人这才在心中暗道:徐熙这法子或许当真有用!却也不敢当真松一口气。
徐熙回去睡了两个时辰,马上又赶回来。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把握,刘钦一定能活。
他这法子固然逼得刘钦呕出毒血,但几天下来,脉象已经愈发清晰——他心脉、肺经中毒颇深,已经一日胜过一日了。解毒的汤药喂了,可最后能有多大的作用,谁也说不好。
若是换了旁人,到这个份上,早已无需救治,只等咽气便罢了。就是一千、一万个人里也活不下一个,勉强救活,日后也难保成个废人,未必能延寿几年,何必苦苦相留,让他遭这样大的罪?
但这不是旁人,是刘钦。别人都可以死,唯独他不行!哪怕他们眼看着刘钦因为过度失血,从头到脚除去头发眉毛之外都变得纸一样白,看他伤口处的皮肉从里面翻出来、血和脓把包扎都粘住了,换一次包扎就要掉一块肉,看他在少有的清醒时间里痛苦、压抑地大口大口徒劳地喘气,也不能不拼力救治,像那杆将他的身体钉在地上的弩枪一样,将他的魂魄也钉在他这样一副难以支撑的身体上。
哪怕不掺私情,于公于国,大雍是决承受不住刘钦的死的。更何况……
徐熙颓然坐在床边,眼睛浮肿着,胡子萌出来,后背也弯下去,好像一下子又老又丑,再瞧不见半分俊逸风流。
他看着现在躺在榻上的刘钦,刘钦也同他一样。苍白、憔悴,短短几天的功夫,眼睛便窝得深了、两颊也凹进去,死气在他的额头、鼻尖上缠绕不去,那曾经一度让徐熙心惊动魄的一抹神采早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那曾经深藏在他心里,被他带去四川、又怀揣到现在的念念不忘的惊鸿一瞥,好像蓦地变成了拓在纸上的画。现在的刘钦,是惨白的脸、干裂的嘴唇、一道道老人般粗重的喘息、裸露的皮肉、豁开的创口、创口外黏黏糊糊的脓包和血痂。可它竟挥去其他所有绮念、妄想,而在徐熙心里占据全部。
徐熙还记得,当初刘钦刚刚提出要亲征时,因为看出了他这样做的真正之意,他在心里其实颇不以为然。
他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对刘钦在倚翠楼瞧向他的那一眼再是念念不忘,为刘缵献计时,也是毫不留情要将他置于死地。
他喜欢许多东西,也知道喜欢要有限度,他喜欢什么,可以为它一掷千金,也可以伏低做小、说尽了好话,甚至可以再付出得更多一些,可一旦超出了某一条线,那便不行了。
所以他听说刘钦要亲征的第一刻,惊讶之外,心中只觉着有几分难以理解,好像第一次知道刘钦竟是这样的人。那时在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妇人之仁”,他几乎要失望了。
什么为重,什么为轻?一国天子,能把什么看得比他自己更重要?
可换到他头上,在突如其来的箭雨之下,在震怖失措当中,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他被刘钦奋力拉开了。
死亡的阴影从他身体旁边掠过,他活了下来,刘钦却被弩钉在地上。在那一刻,他没有办法思考,等回过神来,他便成为了一向被他嘲弄着的那种天底下、史书里最蠢的人。
于是刘钦是美是丑,是英姿勃发还是衰朽破败,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一百种模样,在他心里,也只有一个样子。他为刘钦拿嘴吮过脓血,那脓血粘稠、腥臭、让人作呕,可他抬起头来,把血吐掉,刘钦还是刘钦。
所以他就愈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不能原谅——睢州围解之时,刘钦并没有给陆宁远下那道进军开封的旨意。
群臣都被蒙在鼓里,除了刘钦本人之外,他和朱孝,是唯二知道此事的人。
第257章
“陛下?陛下?”
刘钦晃晃神,从一潭沉沉的水中醒来,意识恢复的第一刻,熟悉的疼痛、憋闷又如藤蔓一般缠了上来,一圈一圈在他身上收紧了。
他轻哼一声,随后压抑下去,不再发出半点声音,用力喘着气,将眼睛撑开。
是朱孝在叫他。
朱孝见他醒来,露出一脸如蒙大赦的神情,轻轻扶起他,“陛下用一些解毒的汤剂吧。”
近来刘钦昏迷的时候没有之前多了,也比之前更容易叫醒,徐熙和军医都以为是个好转的征兆。
每隔一阵,朱孝就要试探着叫一叫刘钦,看他能否醒来,如果不能,马上便要叫外间轮番侯着的军医过来施救。
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其中一次刘钦已经气脉两绝,军医在他头顶百会穴和几处要穴上都施了银针,又使力击他胸廓,一连数次,直到刘钦吐出口血,呻吟一声,才终于活转回来。
刘钦摇摇头,片刻后,又把头点了一点。
那毒大概也坏了他的胃,他即便什么都不吃,也没有半分胃口,汤药喝下去有没有作用尚且不知,胸腹间的灼烧憋闷却是即刻便至。勉强咽下几口,就要恶心半晌,胃里一下一下向上翻着,喉头稍稍一松,下一刻就会又吐出来,又能有多大作用?
但他像忍耐着其他的一切那样,同样忍耐下来。
朱孝见他点头,大喜过望,忙捧过旁边的药碗,搅搅汤勺,拿嘴唇试一试不烫了,送到他嘴边。
他一勺一勺地喂,刘钦一口一口地抿,一直到感觉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偏一偏头躲开。朱孝就把碗放在旁边,放轻了手替他顺着胸腹。
刘钦想说这样没用,但没有额外的力气开口,闭上眼睛尽量放远了思绪。可思绪是身体放出的风筝,飞不多远,还是要被拉扯回来。
一阵阵翻绞愈演愈烈,终于有一下他没耐住,喉头一滚,还是吐了出来,又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大咳几声,有血从喉头喷上鼻子,细细的血道从口鼻一起流出。
朱孝不是第一次见,忙替他擦拭,擦着擦着,又忍不住想哭,不敢让刘钦听见,使劲憋了回去。
可他虽然努力,却只是把要出口的哭声憋回鼻子里面,“呜、呜”地响了几声,像是在火上烧开的水壶。刘钦闭着眼斥道:“哭什么!我还好好的呢。”
他呼吸本就费力,又兼恶心,从伤后就几乎不怎么说话,除非在秦良弼或是徐熙等几个重要僚属面前有事交待,其他时候都缄默着,一句话也不轻易说。朱孝听他竟开口骂自己,又喜又忧,拿袖子抹抹脸问:“陛下还想吐么?”
刘钦胃里仍在翻绞,却摇摇头,自顾自用力喘着气。过了一阵,将嘴张开,一声一声大喘起来。
差不多是从这时开始,他的肺似乎彻底坏了,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他都没有吸饱过一口气。无论他怎样努力,无论他喘得多急,在前面等着他的,只有愈来愈深的窒息。
他没有对别人说,只是闭着眼自己忍耐着。可他不分白天黑夜终日大口大口急喘,旁人只要在屋中,就能听个一清二楚。
军医看过,束手无策,多日以前刘钦第二次清醒时就让朱孝设法去找林九思,但林行踪不定,至今还未有音讯。
他于是就这么煎熬着,支撑着,像狗一样地喘息着,无休止地疼痛着,度过了一刻又一刻。在屋中的其余人也是如此,听着他的喘息,煎熬过一刻又一刻。
后来疼痛从肩膀的伤口漫开,慢慢地,刘钦胸口、上腹都痛起来,有时忽然一下针扎一般、又像火燎,更多时候却像一根绳子反复磨着,一下一下,从不止歇。
他开始难以入眠,除去偶尔昏睡过去一会儿,一天中的大多时候都是清醒的,听着自己破风箱一般撕心裂肺的喘气声,再在漫无边际的憋闷感中努力地再喘一大口。
旁人或许有别的事务处理,一忙就是几个时辰;累得狠了,倒在床上,也会睡个整觉;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走到屋外,让院子里的清风一吹,心绪毕竟还能得上几分轻松。
时间于他们而言,慢时很慢,快时却也很快。可对刘钦不是。
他被困于病榻一角,他的时间是用一阵一阵的疼痛和一下一下的喘息来丈量的。在他的面前,它只一刻、一刻慢慢走过去,绝不肯为他加快半分。
他一声声喘着,喘得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奔跑,只听一阵,或许不觉着什么,可听得久了,简直让人无法承受。
朱孝甚至崩溃过几次,没法再在屋里多留,一开始时还忍不住呜咽掉泪,到得最后,他甚至什么都不想管了,从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暗暗地、暗暗地,痛苦不堪却不可自制地期待着什么,每每听刘钦压抑的大喘声急促起来,他流着泪,那决绝的期待就更深一层。
可刘钦不肯遂他的愿。
在每一次仿佛难以为继的喘息最后,他仍是睁开了眼——不是悠悠转醒,而是猛地张开。在那双眼睛当中的,也不是虚弱、痛苦,而是狠绝、刚戾,更甚至带着种恨意。
他又一次战胜了。
没人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也没人知道在这样的苦熬之后,等待在前面的是苦尽甘来,还是终于功败垂成。一次一次,刘钦一只脚跨过那一条线,最后却不知是用怎样的意志,终于又挣脱回来。
朱孝、徐熙、偶尔回来的秦良弼,还有满屋子的军医,无论是只在平时口呼一声万岁的,还是当真决心为他肝脑涂地,当此之时,都没有半点办法。只是眼看着他一次次气息微弱了,又大喘一口醒来。
朱孝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多想问一问,此时刘钦心里正想着什么,可刘钦只是一言不发。是因为虚弱、郁悒、悔恨,还是他已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场挣扎当中了?
在这无限拉长的时间里,听着更漏一声声响,任刘钦再是心性刚强,其实也曾想过到此为止。只要他身体中的某股劲一松,他就不再受这样绝非人所能受的折磨,而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就此无知无觉地安眠。
这样的忍耐何时才是尽头?连喘气都那么痛苦!
坚持下去,难道他当真会好起来么?或许只是多受几日的折磨而已。
他唯有终日咬着牙,每一刻每一刻承受着他自己的生命,而在另一边,另一个选择却那样轻松!
烈火焚烧之下,旁边却是一道清泉,只要他稍一转念,甚至不需特意去做什么,只要松一松手,松一松手,便再不受这苦了。
可他怎么能死!
前线这么多大军都在江北,山东还有熊文寿部望他指麾,秦良弼如何会服陆宁远,他撒手而去,江北大势要如何收拾!
夏人得知了他的死讯,岂不额手相庆,岂不大肆宣扬,岂会轻易放过这千载良机!
薛容与的改革才刚见成效,非有他鼎力相撑、上下一心不能成功,他只要一死,马上便要谤怨四起,那些暂时蛰伏的人岂能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