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主宅自从少了裴宁德、裴宁志两家人,又送走了郑伯,便愈发显得冷清。
新管家尚睢,是裴鹤京早年就安插在裴家的自己人,曾经与张玉一同照料过裴瑄。他三十几岁,年轻、细心又富有干劲,接替郑伯后依然将偌大的裴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裴瑄坐在轮椅上,由尚睢缓缓推着出来。先前那场变故的打击太大,他身体骤然虚弱下去,各种旧疾新病便纠缠上来,一度不得不住院治疗,最近才略有好转,得以回家静养。
裴鹤京静静坐在客厅里,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那片纷扬不息的白雪。
裴瑄停在裴鹤京身旁,尚睢便静悄悄退了下去,将偌大的空间留给爷孙两人。
“今天生日,有什么想要的?”裴瑄率先出声,尽管刻意沉声,也难掩虚弱。
裴鹤京没有动,淡声道:“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爷爷。”
裴瑄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窗外的雪落在枯枝上,簌簌作响,倒比室内的沉默更添几分生气。他沉默片刻,说:“我不同意,鹤京,你现在还年轻,根本不懂……”
“我不是在征求您的同意。”裴鹤京罕见地出声打断,语调平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没有人能够阻拦我。”
“你!”裴瑄瞪眼,眉毛高高地竖起,想呵斥几句却又被噎住。
是了,现在还有什么能够阻止裴鹤京呢?他是裴家这一代里最优秀的领头人,现在谁不对他心服口服。
“裴家从未出过这样的事。”裴瑄语气缓了一些,带着沉重的忧虑,“你们在一起,以后呢,裴家呢?坤元呢?你不要一个自己的后代,谁来扛起这些责任?”
裴鹤京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裴瑄有些苍白的脸上,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有一点二叔三叔想得没错,这封建的继承制度本就荒唐可笑,如果当初您与时俱进,我爸他们几兄弟的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
“今天索性也给您透个底。”裴鹤京双手手指交叉着放在小腹上,是一个谈判的姿势,“裴家以后由我做主,那么我会废掉许多冗杂的、不必要的规矩和习惯。以及……”
“陶西右,我要定了。我不会有自己的后代,多旁支里有许多优秀的小孩,我会着重培养几个,以后最出色优秀的那个可以从我肩上接过重担。”
“胡闹!”裴瑄再也忍不住,大喝道:“你可以和他在一起,这个我不干涉了,但你必须有自己的后代!”
“爷爷。”裴鹤京话锋陡然一转,锐利如冰锥,“当年我爸出事之后,您查了那么久,就算真的没有查到证据,您的心里当真没有过一丝怀疑吗?”
苍老的面皮微微抽动,裴瑄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沉默着。
裴鹤京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他最不愿回想的深处,“如果您一直不放弃,再查个几年,想必也能摸到些东西吧。”
“您是心慌害怕了吗?所以躲避那些自己其他儿子是凶手的可能性,不愿意再查了。毕竟已经没了一个儿子,为了家族利益,将损失降到最低,哪怕是自己一个人捂住那些痛心和怀疑,以牺牲真相和公义为代价。”
“胡说!”裴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虚张声势,枯瘦的手猛地拍向轮椅扶手,发出“啪”的一声。
“在您的心里,裴家的荣耀、坤元的盛大是大于家人的。”裴鹤京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刀,“我爸已经死了,您密不透风地保护着我,又抬了二叔三叔的地位,以为这样就能维持稳定的局面?事实证明,您失败了,人心永远不会满足,凶手也绝不会停下脚步。”
他微微倾身,目光锁定裴瑄因激动而剧烈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地钉下最后的审判:“您在乎的这些,我并不是非要不可,所以,我是可以丢下裴家的。爷爷,您从小教我做生意讲究打蛇打七寸,可您现在已经没有筹码和我斗了。”
裴瑄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他耗尽心血雕琢出的“完美继承人”,一股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或许,他从未真正看清过这张冷峻面孔下蛰伏的深渊。
他想起阿郑当初的那句话——“鹤京少爷,您长大了,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那些秘密裴瑄是打算带到坟墓里去的。
当初裴宁成出事,他不是没有往其他两个儿子身上去猜想过,也查了很久,确实没有任何证据,他只能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的。
直至裴鹤京中毒,那根刺终于深埋心底。
他匆匆将少年送出国,希冀着距离与时间能将凶险隔绝。
他以为待裴鹤京长成参天巨木时旁人自会敬畏;他以为只要将二房三房的地位捧得够高,物欲填平了野心的沟壑,那“继承人”的虚名便不足为争。
可他终究老了,时光的砂砾从指缝漏走,连同那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力量。
再后来裴鹤京回国,接二连三出事,他想查想控制时,才惊觉时代已经变了。
是裴鹤京查清了一切,是裴鹤京自己拯救了自己,裴瑄做的只是当多年前的那块巨石砸到眉心时,只能痛苦地正视一切。
裴鹤京从小就不是在温馨的环境里成长的孩子,父母去世后裴瑄带着他也是严厉至极要求颇高,后来将他送出国,更是断了爷孙俩加深感情的机会。
裴鹤京和他其实是不亲的,那层血缘关系牵得住他们,却并不牢固。
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无力将裴瑄裹挟,因为他清楚,裴鹤京说得出,也做得到。
“爷爷,休息吧。”
裴鹤京叫来尚睢,推走了呼吸极不顺畅,嘴唇也发青的裴瑄。
雪还在下,空荡荡的客厅又只剩下裴鹤京一个人。他起身来到窗前,将一支烟咬在唇间,微微歪着头点燃。
他平时不抽烟,此刻只是需要一点辛辣的刺激,来压住心头翻涌的涩意。
方才那番话,是试探。
他曾抱着一丝微渺的期望,期望裴瑄即使固执守旧,至少也曾是个深爱儿子的父亲。可惜,裴瑄的反应,终究只印证了他是个合格的“家族掌门人”。
裴鹤京觉得心脏有些难受,说不清原因。
烟雾缭绕着向上盘旋,模糊了雪景。
突然,窗户从外被人敲了两下,发出“咚咚”的响声。
裴鹤京猛然侧眸,看见陶西右站在屋外,头顶上戴着个黑色的毛线帽,上头落了不少雪花,他鼻尖冻得通红,咧开嘴笑着。
“哟,裴少,大生日的搁这儿玩上忧郁了?搞非主流啊?”
第70章
裴鹤京几乎是瞬间掐灭了指尖的烟,动作快得带起一丝火星。他几步跨到窗前,修长的手指有些急切地摸索着窗锁的开关,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用力一扳。
“哗啦——”
窗户被猛地拉开,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室内残留的烟草气息,也带来了屋外冷冽的空气。
“你怎么……”裴鹤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刚开了个头,就被陶西右打断了。
“我怎么来了?”陶西右笑嘻嘻地,抬手随意地掸了掸帽子和肩上的雪,动作间带起一阵寒气,“来给裴少爷祝寿啊!不过我没有带生日礼物。” 他边说边极其自然地抬脚,双手撑着窗台,动作利落地翻了进来,带进一身室外的寒气。
裴鹤京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指尖刚碰到他冰凉的羽绒服外套,陶西右已经稳稳落地。
他跺了跺脚,把靴子上的雪震掉,然后摘下毛线帽,露出一头被压得有点乱的柔软黑发,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抬头,明亮的眼睛直直看向裴鹤京。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陶西右歪着头问,鼻尖的红在室内的暖光下显得格外明显。
裴鹤京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看着他冻红的鼻尖和还带着寒气的笑容。心脏深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感,就在这瞬间,被一股汹涌的、滚烫的热流冲刷得无影无踪。
“其实我是来要东西的。”陶西右突然又说。
裴鹤京垂眸,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陶西右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吞噬的专注,问:“要什么?”
陶西右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耳根隐隐发热,却依旧挑了挑眉说:“我在你这里落了串手串,我来要回去。”
小无赖,明明是他自己不要的,这会儿又变成无意间落下的了,要得理直气壮,要得一脸正经。
裴鹤京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
他抬起手,用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陶西右同样冰凉、还沾着细小雪粒的鼻尖,动作很轻,声音也近似诱哄,“要什么都给你。”
“冷吗?”裴鹤京侧身将窗户关上,目光又锁回陶西右身上。
“还……还好,小陈去接的我。”陶西右移开目光,自顾自非常随意地坐到沙发上,把帽子随手放在一旁,“空调开得老足了!”
窗外风雪依旧,窗内暖意融融。
裴鹤京一步一步靠近,忽然弯下腰,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将陶西右困在身体与沙发之间,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干嘛?!”陶西右下意识地抱紧手臂挡在胸前,像只虚张声势的小兽,试图用张牙舞爪掩饰擂鼓般的心跳。裴鹤京身上的草木气息混着极淡的烟草味,还挺好闻。
裴鹤京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直达眼底,驱散了所有的阴郁和倦怠。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却又重若千钧,“你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陶西右只觉得一股热流“轰”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鼻尖冻出的红还没褪去,耳朵尖又红了个彻底。他眼神慌乱地左瞟右瞟,就是不敢看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嘴里嘟囔着掩饰:“谢、谢毛线啊……” 声音都虚了几分。
心一横,眼一闭,他干脆梗着脖子,把刚才在风雪里酝酿好的“宣言”一股脑倒了出来,试图重新掌握主动权:“我想开了!”
陶西右声音拔高,带着点刻意的豪迈,“谁没有在爱情里受点伤呢?男子汉大丈夫,那点小痛算什么?”他顿了顿,飞快地瞥了裴鹤京一眼,又迅速移开。
“看在你二十几岁就跟了我的份上,我决定原谅你。”陶西右说罢“哼”了一声,尾音翘得老高。
裴鹤京深深地看着陶西右,目光因为体位原因是自上而下的,他这双眼本就生得锐利,此刻带着些许复杂情绪,令陶西右如入漩涡,心跳失常。
“右右。”裴鹤京突然移开撑在扶手上的手,在沙发前单膝跪地。他托起陶西右的手,虔诚地在其手背上落下一吻。
陶西右盯着裴鹤京低垂着久久未动的发顶,内心汹涌澎湃,他突然叫了声裴鹤京的名字。
在裴鹤京抬起头的瞬间,陶西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不要……”
“要不要谈恋爱?”
“要。”
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两人的话同时脱口而出。
陶西右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抿着嘴不太好意思地笑开了,随即又赶紧正色道:“你知道的,我很年轻,追我的人能从裴家里头排到宁津市洛湖大道,我跟你谈,你得遵守规矩。”
“你说。”裴鹤京点头。
“第一,你不可以结婚,形婚也不行,从始至终只能有我一个人。”
“好。”
“第二,从今以后不管任何情况,你都不可以再骗我,哪怕是为了我好也不行。”
“好。”
“第三……”陶西右想了又想,他和裴鹤京之前当真一直相处得挺融洽的,除了那事儿还真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矛盾发生过。
“第三,裴鹤京永远给陶西右无数次提任何规矩的机会。”裴鹤京补充。
陶西右猛地拍手,恍然大悟,“对!就这个好!”
“好”字话音刚落,裴鹤京毫无预兆地起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掠夺的强势,狠狠地吻住了陶西右,力道大得他蓦地往后仰,随即后脑勺被裴鹤京用手心稳稳兜着,轻轻靠到沙发靠背上。
“唔——!”
陶西右惊得瞳孔骤缩,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裴鹤京手向下移,牢牢扣住了他的后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固定。另一只手则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像是要将他揉碎进骨血里。
这个吻与之前任何一次触碰都截然不同,它充满失而复得的确认,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
裴鹤京的唇带着微凉,气息却灼热滚烫,强势地撬开陶西右的齿关,攻城略地,不留一丝缝隙。
烟草的苦涩与裴鹤京本身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极具侵略性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