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多年以后,早已盖棺定论的事却突然有了别的指向。
“你说什么?”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最年迈的裴瑄,他的身影摇晃一瞬,被郑伯上前扶坐回沙发上。
“你……”裴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说清楚。”
小高抱着手,一名优秀的助理在面对这么多人的目光时绝对不能露怯,他淡定地说:“裴总失忆之前就一直怀疑当初老裴总的事故是有人设计,多年来一直在暗中调查。”
“终于,我们找到了当年事故发生时的一名隐藏多年的目击者。”
小高缓缓讲述起那位老妇人的回忆。
陶西右这时才从“绑架事件是裴宁德父子自导自演”“裴宁德杀了裴鹤京父亲”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身旁裴鹤京的手,触碰到一片冰凉。
抬头看去,裴鹤京的侧脸一如既往的冷静,仿佛他只是旁支亲戚中不起眼的一员,仿佛小高说起的不是他的父亲。
陶西右再也坐不住,站了起来,紧紧握着裴鹤京的手,他听说过裴宁成的事,外界都说那是一场可惜的意外,天之骄子在无情的车祸中骤然陨落。
听过裴鹤京描述他和父母的最后一面,陶西右也曾感慨万千,小小的裴鹤京本来就要拥抱幸福了,他的父母已经重修旧好,他就要在美满的家庭里成长,可是那次意外夺走了一切,老天真是无情。
可此刻,他才知道原来那一切都是人为,是有人残忍地剥夺生命,硬生生害得裴鹤京成为无父无母的苦孩子。
而这一切,裴鹤京早就怀疑。
心脏泛起阵阵酸疼,陶西右眼眶里晕起一层水雾,裴鹤京回头看他,那双眼里却什么情绪都没有。
陶西右扯出一抹难看的笑,鼻子皱了皱,重新看向小高。
“老妇人的话让我们确信那场意外确是人为,于是我们从各个方向深查很久,终于查到当年司机有一个外人不知道的干儿子,已经更名换姓在国外过得风生水起。”
小高说:“根据这个干儿子的口述,他干爸是受纪家老爷子的指使,跟踪老裴总很久,才终于找到机会下的手。”
“纪家!”
“果然啊……”
众人议论纷纷。
“当年就怀疑他们,可他们做得太干净了,居然没查出来啊……”
“是啊是啊,真是苍天有眼,居然有一个目击者……”
“他说他干爸总在等纪家老爷子的指示,但好几次又临时取消计划,就好像……好像纪家老爷子也是在等某个人的指令。”
小高说到这里适时暂停,给众人缓和接受的时间。
裴瑄的背更佝偻了几分,好像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苍老了许多。
“查到此处线索中断,毕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很多东西都已经淹没在岁月之中,我们只能暗自盯住纪家,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却也一直没有什么进展,这事便暂时搁着,直到这次。”
小高抬手指向正瞪着眼的裴宁德,“这相似的手法令我心生警惕,所以花费大量功夫在这个司机身上深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这个司机的父亲有一帮‘朋友’,他们都是早些年边境上偏僻村落出来的,散落在全国各地,没几个人走正道,大多数身上都背着事,行踪诡秘。”
“而当年那个肇事的司机,正是他父亲朋友中的一员。”
一阵惊讶的抽气声响起,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裴宁德,这世间哪有这么多的巧合,一切都是预谋。
冷汗顺着脖颈滑进领口,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脚踝,裴宁德身体晃动两下,又站稳了,他的呼吸很深很重,却硬生生扯出一个冷笑来,故作镇定。
“荒谬,你说我设计裴鹤京我认,可大哥当年的事我绝没有做过,谁知道你是不是买通了人手,估计栽赃陷害。”裴宁德快速地扫视四周,试图找出一个可以转移矛盾的目标,“是谁安排你这么做的?”
这次自导自演的绑架事件虽然恶劣,但好在裴鹤京没有受伤,所以还算不得闯出大祸,顶多被逐出裴家,撵到国外去。
可倘若当年裴宁成的事也是裴宁德一手策划,那这事儿可就大了,活生生的两条人命……
“当然,你做的这些事情一直都很隐蔽。”小高走到裴瑄身旁,微微弯着腰说:“当年事故发生时,原本寸步不离守着老裴总夫妻的保镖凑巧因为爆胎落在了后头,事后他们被解雇,而我调查发现,这五名保镖在事故发生两年后就都消失了。”
这事裴瑄有印象,当年排查的第一批人就是这几个保镖,但经过仔细复盘,他们确确实实是在路上偶然爆了胎,现场监控、路人证词都表明他们和事故无直接关联。
“但人只要不是死了,终归会找到。”小高拿出手机,上头是一个视频,在一个昏暗的、挂满刑具的地下室里,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光着上半身,两只手被钉在墙上,他浑身遍布伤口,已经不成人样了。
即使样貌变化很大,但郑伯记忆力极好,一下就认出此人正是当年那五个保镖之一。
“我说,我都说……”
视频中的保镖用虚弱的声音交代了当初是怎么听从队长的指示,如何排练爆胎、如何拖延时间、如何面对调查以及后续如何分钱,移民国外等等操作。
录视频的是个年轻男人,他冷笑一声,问:“那你们队长听命于谁?谁是这次事件的主谋。”
保镖迟疑了一瞬,录视频的男人拿起一旁的鞭子立刻就挥了上去,保镖惨叫一声,胸口立刻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
“裴家老二,裴宁德。”保镖痛得受不了,连连抽气,“裴家的安保队伍里一直有他的人,走账全都是经二奶奶林霜的手用珠宝奢侈品等项目遮掩,不会有人怀疑,也根本查不出来。”
视频结束,小高没管裴瑄僵硬的脸色,将手机收了起来,重新面向裴宁德,“这刚好也印证了这次绑架事件,出门时还好端端的,车辆却半路失踪,再出现就是在深山老林的旧仓库里,且保镖个个昏迷,被丢在各个路段,受不同程度的伤。光天化日之下,要完成这一系列的举动何其困难,但倘若保镖本身就是事件中的一环,那就简单得多了。”
小高抬起下巴,自信地说:“我说的每一件事,裴家都可以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勘察,或许还能比我查得深,探出更多细节。”
这件事一旦开了头,不用小高提,裴家自然是要顺着查个底朝天了。
裴宁德终于支撑不住,往后踉跄着栽到地上,再也说不出一句狡辩,他头发发麻,根本思考不了仍何事,只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而裴瑄垂着头沉默着,久久没有动静。
“宁德!”
这时接到消息的林霜着急忙慌地从外头奔进来,一看这个场面,也是微微顿了半秒,紧接着她快速跑到裴瑄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老爷子,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小元受伤了,咱们赶紧去看看啊,宁德,干什么坐在地上?”
现场安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林霜的话根本没有人接,她的视线来来回回在裴瑄和裴宁德身上扫视,不祥的恐慌慢慢涌上心头。
“霜儿,我问你。”裴瑄这时抬起眼睛,他眼角的皱纹在微微抽搐,颈侧的青筋鼓起来,像扭曲的蛇,苍老的眼如同两口淬了毒的深井,令林霜不自觉发抖,“当年宁成的事,你也是帮凶?”
一语落,林霜立刻僵硬。
裴瑄盯着她,枕边人何其熟悉,他瞬间就看穿了她的心。
“滚!”
裴瑄怒喝一声,抬手就将林霜推开,他力气很大,林霜摔倒在地,精致的盘发散落一缕耷在额角。
“老爷子……”林霜立马哭出声来,眼神一转,迅速思考着对策。
“都是我,都是我一手计划的,宁德只是听从我的命令而已,老爷子,要杀要刮,你对我动手,你放了宁德,还有小元,他更是不知情的!”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裴瑄又怎会信她的话。
“带下去,关起来。”裴瑄不想再听他们母子的声音,接过郑伯递过来的药咽下去,稳住了状态,吩咐道:“查,彻查!”
林霜母子被拖了下去,裴瑄疲惫地挥挥手散了面色各异的众人。
陶西右一直握着裴鹤京的手,留到最后。
“鹤京。”裴瑄眼底此刻才迟来地有些水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似可悲、似感慨地唤,“鹤京啊……”
“你放心,爷爷不会放过凶手。”裴瑄承诺。
裴鹤京从头到尾都很冷静,没有一丝情绪外露,他听完裴瑄的话,只淡淡地点头,“您休息吧。”
陶西右跟着裴鹤京往楼上走,他回了两次头,看见裴瑄依旧垂着头坐在原位,似一尊雕塑。
虽然陶西右很不喜欢裴瑄,但此刻竟然也有一丝丝不忍,他转过头来,紧紧攥着裴鹤京的手。
比起裴瑄,更可怜的人,是裴鹤京。
“我没事。”裴鹤京说。
陶西右想了想,感慨道:“还好你的记忆现在恢复得不多。”
所以失去父母后的那些孤独,你都还没有记起来多少。
“去做治疗吧。”裴鹤京带着陶西右转了个方向,“我需要早点记起来。”
第56章
陶西右这几天心情挺复杂的,不仅亲眼见证了豪门的肮脏,还差点儿命丧黄泉,所有的事就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总有种不真实感,像做梦。
倒是向彭彭听了都直夸他命大。
“我说你都去了这么久了,冬天都来了他们家还不放你走啊?一进豪门深似水,小命都差点丢了,实在不行逃命得了。”
裴鹤京和小高在书房,陶西右躺在卧室沙发上,冬日的阳光从窗户投进来,撒在他的脚丫子上,带来很微弱的热感。
换了一只手拿手机贴在耳边,陶西右收起腿,裤子随着动作上移几寸,露出脚踝上一个新鲜的吻痕。
“老爷子不让我走。”陶西右晃悠着腿,眼神落到天花板上,“说是再等一个月,看裴鹤京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到时候再和医生研究下我什么时候能撤。”
向彭彭沉默片刻,“啧”了一声,“我不仅担心你的安全,主要是担心你这个色迷,怕你再次爱上裴鹤京。”
“怎么会?”陶西右突然大声,“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
“你看你又急。”向彭彭叹了口气,“我还不了解你么,和曾经深爱过的人朝夕相处着,他又失了忆,对你又有意思,很难不再次动心。”
“可是,小右啊,他记起来之后呢?他会继续喜欢你,还是重新喜欢那个张玉?”
是啊,尽管张玉明确表示不想和裴鹤京在一起,但如果裴鹤京记起来以后非要跟他处呢?
陶西右每天都在裴鹤京怀里醒来,不知从哪一天起,他觉得裴鹤京的眼神夹杂着一些别的情绪。
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想多了,裴鹤京日常里对他并没有明显差别,依旧是会亲亲他的眼皮哄他继续睡,给他掖好被子自己起床去忙。
直到有次陶西右回笼觉醒来,发现裴鹤京今早的药还没吃,便拿着去书房找他。
书房门没有关紧,透过门缝,陶西右看见裴鹤京仰着头闭着眼靠在椅背,小高站在一旁说话,而张玉站在裴鹤京身后,正在给他的头部扎针。
裴鹤京记忆慢慢恢复以来,虽说不再像以前一样旁人近不得身,但也依旧是比失忆之前更敏感于别人的靠近,这是陶西右第一次看见裴鹤京允许其他人触碰他的身体。
陶西右静静看了一会儿,又退回房间里。
到中午吃饭时裴鹤京才说起今后会由张玉和尚睢两个中医轮流给他做针灸治疗,陶西右低着头扒拉两口饭,机械式地咀嚼着,想了想最终还是问:“你记忆现在恢复到哪儿了?”
其实这个问题陶西右想问很久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看着裴鹤京的眼睛他每次都没有问出口。
他没问,裴鹤京也没有主动说过。
但他现在问了,裴鹤京也没有隐瞒,“基本上十八岁以前的记忆都记起来了。”
想起来对于张玉的所有心动过去,但还没有想起和陶西右的一切。
陶西右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点了下头继续吃饭,只是口中的菜怎么都没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