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逢初冷笑一声,回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指尖一下下敲打在桌面上,节奏逐渐加快,仿佛暴雨倾盆时急促的雨点,“他们还打碎了我家的窗户玻璃,没换鞋就踩在窗沿、柜子上……”
毫不夸张,易逢初在见到家里一连串凌乱而漆黑的脚印的瞬间,脑海深处就有一根弦被崩断了。
哪怕他竭力维持冷静,也有无数分身从他身上探出,银白的鳞片绞紧两个入侵者,把他们的肋骨勒断、再回溯如初,像绞湿衣服一样反反复复。
花了一段时间,易逢初才压下怒火,把因直视神性生物而神志不清的两人扔到异管局处理。
描述了自己惨痛的遭遇,易逢初询问:“我的反抗,算是正当防卫吧?”
“当然,”孟司游点了点头,给予肯定,“经过调查,两个歹徒是焚灭净土的残党,在组织被清剿的过程中流落到我们世界。感谢您对维护社会秩序做出的贡献,如果放任他们四处躲藏,造成的危害难以估量。”
论罪行,那两个异能者也是恶贯满盈,足以死刑十次。
相比之下,易逢初简直是新时代遵纪守法好神性生物。
他甚至会把歹徒全须全尾地带到异管局报案,而不是自己生吞活剥、或者采取其它什么更血腥残忍的方式,他好守法!
孟司游发自内心地感慨着。
做完笔录,孟司游合上讯问笔录簿,一路把易逢初送到门口。
独处期间,他一脸欲言又止,终于在迈出异管局大门后下定决心,斟酌着开口:
“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易逢初脚步一顿,挑眉看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我觉得,只要面对面和你接触过,就都能感觉到……你好像比往常更暴躁一点,像是有心事。”
孟司游尽量委婉诙谐地说,“最近,你已经吓到我好几个巡逻路过的同事了,他们都明里暗里向我打听,有没有无意中做什么犯你忌讳的事。我一直安慰他们别多想,嘴皮子都要重复得磨破了。”
孟司游隐含担忧的目光落到易逢初身上。
近来,这位神灵子嗣的脾气反常地暴躁,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实。
以往大多数时候,易逢初表现得并不难相处。
虽然他的神情偏向于淡然,但这种平淡不具有太多攻击性,而像是蛇懒洋洋地盘绕在树枝上,稳若磐石,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悲伤或烦闷。
他只是静静待在某处,放任世间百态在眼底溜走,偶尔被他人不带恶意地戳几下,那就稍微动弹一下,给予礼貌的回应。
然而最近,易逢初周身的气场更加沉凝恐怖,仿佛压抑着一团无形的、足以灼伤视线的烈火。
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视线轻轻扫过,就蕴藏着难以形容的压迫感,一度把异管局巡逻队里感知敏锐的异能者吓得双脚钉在原地,一时间不敢动弹。
“——像是酝酿着暴风雨的阴天,给人感觉喘不过气。”
一位巡逻异能者如此形容。
针对易逢初最近的反常,甚至有异能者大胆提出,有没有可能是形似蛇类的神性生物,也会有蜕皮之类的烦恼?
蜕皮期的时候,情绪会更加不稳定吗?
在夹杂着好奇与恐惧的讨论中,异管局成员私底下琢磨的《命运膝下神性生物观察手记》快要装订成册了。
但孟司游不敢让易逢初知道这些,只是表示:“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虽然能影响、困扰你的事情,我也大概率无法解决,但我想倾诉本身同样有意义。”
易逢初思索片刻。
他见过许多信徒,会在面临重大事件和抉择时,向他祈祷倾诉——并非为了寻求神迹的庇护,而是仅仅追求心灵上的慰藉。
嗯……这对人类来说,真的很有效吗?
易逢初决定亲身尝试一下。
他模糊地简述道:“我隐约感觉到,有个以我为原型的东西诞生了。通过我们之间‘原型’和‘复制品’的联系,它能获得一些力量,复刻我在过去某段时期的部分状态。”
“而这些是你不想要看到的?”孟司游推己及人,“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复制品。”
“不只是这个原因。”
易逢初叹了口气,视线转向一旁的玻璃窗,定定地注视自己的倒影,声音轻而低缓:“更重要的是,它所呈现的状态。”
状态?
孟司游摩挲着下巴,试着钻研神性生物的心理健康问题:“让你难得地长时间烦恼,甚至产生愤怒的情绪,是因为它脱胎于你,却仅仅只是拙劣地模仿吗?”
“不,”易逢初盯着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扯出微笑,眉眼间却依旧沉沉的,眼眸深黑,如同酝酿着风暴与阴雨,“恰恰相反。”
“——是它太像我了。”
“像曾经某个时期的我。”
“像我自己也一度抵触、惧怕、憎恶的……被兽性支配的我。”
易逢初的语气近乎叹息:“你们从来不会怀疑自己作为人的身份,可我需要付出更多、抓紧更多锚定点,才能把自我稳定在目前的肖像画上。”
有段时间里,易逢初会在睡梦里见到一面巨大的银镜。
而那个野兽般的他,正盘踞于镜面另一侧,跨越漫长的时光,用那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金色兽瞳注视现在的易逢初。
“他”浑身浴血,不知道多少鲜血是自己的,又有多少来自“他”的猎物或仇敌。
“他”的躯体由无数大大小小的蛇缠绕、聚集而成,显得四肢异常修长绵软,拖曳在地,仅仅有一个近似人形的粗糙轮廓,勉强维持住诡异的平衡。边缘还不断崩解,塌陷,窸窸窣窣地掉落下一条条细长的小蛇,它们满地嘶嘶爬行。
在久远的过去,易逢初曾经嘱咐过布莱斯:
“如果哪天我疯了,丧失人性和理智,我希望你能负责杀死我。”
可他的门徒,陨落在老师之前。
于是,在布莱斯死后,也在黑山羊的体内蛰藏许多年后,易逢初曾经陷入一段时期的疯狂。
——这次,没有存在能唤醒他,也没有存在能如约杀死他。
最后,他是怎么稳定自我意识的?
现在的易逢初记不清,也不太愿意仔细回忆。
只知道,当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的时候,嘴里都是鲜血的味道,身旁散落着许许多多被撕裂成两半、仍然在缓缓爬动的小蛇……他吃了自己的很多分身。
而在那一刻,易逢初甚至是庆幸的:
只是吃了分身啊……太好了。
幸好,哪怕在他最为混沌疯狂的时候,他也没有给众多世界带来难以挽回的错误和灾难。
他没有成为灾难之蛇。
现如今,那段时期离易逢初其实已经很遥远了。
但或许是因为他胸膛内的心脏正在溶解,就难免在回忆的深海里激起涟漪,把过去被遗忘的一幕幕,重新拉回眼前。
易逢初倒没有脆弱到会被这些记忆碎片打倒,甚至有种不太在乎的态度。
每一次梦境,易逢初都会亲手打碎银镜,目睹蛛网般的裂纹撕碎自己的倒影,然后醒来,继续现在的生活。
然而最近,居然有力量将那个“他”带到梦境之外,让易逢初感受到另一个自己如纯粹的野兽般活着。
那是他最厌恶的过去,却在现实里重演。
孟司游大致理解易逢初近来暴躁的原因,不禁目露同情。
他是距离易逢初的日常生活比较近的人,能清晰地见证,神明血脉与恩宠带来的荣光之下,又有怎样的阴影笼罩在易逢初身上。
一般人无需自我诘问:我是谁?
可这对易逢初这样,体内流淌着神血却长在人类世界的独特存在而言,却是一个不得不郑重思考的问题。
被拉扯于星空与大地之间,易逢初能看到的世界太庞大、太广袤了——庞大得令绝大多数普通人感到陌生。
因此,孟司游能想象到,要在这样茫然无边际的世界里锚定自身的定位,易逢初需要的“船锚”,也比旁人沉重多得多。
那一定不是件轻松的事。
而易逢初描述中“复制品”的存在,无异于在袒露他不愿意提及的过去和自己,是对现在的易逢初的挑衅,更是对船锚的动摇。
“那就去解决它吧。”
孟司游安慰般地拍了拍易逢初的肩膀:“你应该很擅长这个。”
不知不觉中,所有异能者都达成这样一个共识——命运领域高位者都是武德充沛的。
对此,孟司游也给出充分的肯定。
但易逢初慢吞吞地说:“目前还不行……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我暂时难以准确地找到它。”
“如果没有猜错,它应该位于影界,有层层叠叠的阴影模糊了我的感知。”
孟司游皱眉,一时间也感到棘手。
厄运女神的领地,向来排外而孤立,外界的力量难以窥探、干预。
久而久之,影界就成为了神秘界出名的“三不管”地带。
就连各个教会重点通缉的叛神者,只要进入影界不出,也会被默认为物质世界的死亡,不再费心追捕。
而事实证明,这些通缉犯绝大多数都没有再活着出现,不知道是真的在影界躲到天荒地老,还是在未知的地带遭遇了真正的死亡。
总之,那是只有真神才能插手的地域了。
孟司游犹豫地看了易逢初一眼,心里不太确定:叙事者会关注到子嗣的反常,干预“复制品”的事吗?
这时,易逢初忽然若有所感地望向远方某处,语气缓和几分,喃喃道:
“不过,应该快了……”
在旁人看不见的视角,易逢初指尖微动,浸入如河流又如丝线的命运里,察觉到几根丝线的轻颤。
他的记忆力很好,能记得现今除自己之外的大部分命运领域中高阶异能者,此刻瞬间就能辨认出,这分轻颤来源于谁——
是莱娜的【命理缝纫】。
巧合的是,她的定位同样模糊不清,并且与复制品的位置近乎重合。
易逢初预见到,契机快到了。
他等待着,再一次亲手诛杀“自己”的契机。
……
莱娜在【人皮工厂】盖了章,接着就在附近的小巷子里,发现了矮小男人的尸体。
鞋尖踢了踢滚落尸体一旁的望远镜,莱娜小声嘀咕:“原来之前偷窥我的那一点反光,就是你在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