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祈安轻轻摇头:“现在癌症已经渐趋年轻化了,年纪并不是最显著的影响因素,我昨天做手术的那个男孩甚至只有六岁。”
许觅清表情有些复杂,看着叶祈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不自觉地揉搓起手指桡侧,目光也径直看向大门,期待又恐惧地等待着最终通牒到来。
叶祈安倒是没想到许觅清会因为他那么一句话心情起伏这么大,他非常非常忙,病人那么多,而他的精力有限,纵使他想雨露均沾地关心全部患者,也根本不可能做到。
门诊还在继续,叶祈安在面诊一位患者时,房门又被轻而有节奏地扣响了几下。
许觅清似乎猜到了什么,得到了叶祈安的允许后,立刻起身去开了门,倏地撞进了舒琳的瞳仁里。
舒琳礼貌地冲许觅清笑笑,目光又径直移向办公桌前的叶祈安。
舒琳的父母都被担心和忧虑冲昏了头脑,在拿到片子后一头雾水地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门外汉的他们只得撑着女儿又急匆匆地返回了门诊室,不顾里面还有人的情况,直接敲门进了房间。
叶祈安抬眸看了一眼,飞快地在心里做了个紧急判断,还是先冲舒琳的父母开了口:“拿来我看看。”
舒琳的母亲本还因为打断了叶祈安的工作而有些尴尬和无措,但见叶祈安主动先看他们家的情况,面上闪过了一丝感激和意外,立刻将片子递给了叶祈安,然后局促着搓着手站在旁边等待着叶祈安的回答。
接手了片子后,叶祈安越看越凝重,眉心也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室内的氛围似乎也因为叶祈安一个人的沉默而变得迟滞沉闷,空气也仿若凝成了湿哒哒的流体,挤占了整个空间的氧气,让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呼吸困难了起来。
原本因为被占用了问诊时间的患者还有些不满,但见叶祈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几张片子,回头又见片子的主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那股子不满也倏地烟消云散了。
“怎......怎么样?”女人攥紧了衣角,见叶祈安不说话,心里蓦地涌起了铺天盖地的恐惧,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她问题很严重吗?能治吗?”
叶祈安看了眼女人,又垂眸看向舒琳,略微迟疑了一下。
似乎是看出了叶祈安的意图,舒琳抬眸看了过来,摇了摇头后道:“没关系,您直接说吧,不用避着我,我能接受。”
女人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了舒琳的肩膀上,手指扣进了布料里,脸色蓦地变得煞白。
“是个胶质瘤。”叶祈安道。
“这......”见妻子张嘴却出不了声,男人有些慌乱地代替她开口询问道,“这个我们也不太清楚,是恶性的吗?不是也有良性的肿瘤吗?她这种会不会是良性的?”
叶祈安抿唇,道:“她这个情况,相对来说比较严重。”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从高处坠下的瓷器,还没听见声响,碎片就已然狠狠扎进了心里。
说到一半,叶祈安注意到女孩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下去,垂着脑袋木然苍白地盯着地面,话便蓦地止住了。
“还是让孩子回避一下吧。”叶祈安看了眼旁边的许觅清。
许觅清立刻接收到了暗示,在征询了舒琳的父母的同意后,礼貌地伸手拉起舒琳,陪着舒琳一起坐到外面去了。
“高度恶性的胶质瘤,情况很不好,最大径达到了5厘米左右,而且位置也不好,几乎是压在脑干上,她现在就已经出现了脑积水迹象了。”叶祈安道,“包括视交叉也受压了,她右眼视物模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叶祈安越说,女人的脸色越苍白,腿部的力气也像是被抽干了似的,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瘫软了下去。
男人的表情也很难看,但还是勉力支撑着,伸手扶起妻子后,将她安置在了椅子上,调整了好半天呼吸后才干涩地开口问:“有救吗?做手术?还是别的什么方法,我们都能做,不管花多少钱我们都做,我女儿她才18岁,才刚考上大学,她不能,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求你了大夫,您想想办法,救救她好不好,帮帮忙,求你了。”女人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伸手拽住了叶祈安的衣服,流着泪祈求道。
叶祈安却异常冷静,似乎见惯了这种场景,闻言只是按部就班地开口安抚道:“我们会尽力想办法,只是她现在的情况不太适合再住在家里了,我给你写个条,拿着这个去住院部,找一个姓于的护士,就不需要再另外排队等床位了,她会给你安排好。”
“好,好,我们这就去,这就去。”男人连忙伸手接过纸条,拍着妻子的肩膀低声安慰了一句,然后扶起妻子往外走。
见人走了,一直陪在外面的许觅清也推开门进来了,盯着叶祈安瞅了半响,才小声地问道:“叶老师,她那个肿瘤很严重吗?”
叶祈安对许觅清倒是直白了很多,闻言点头道:“很严重。”
“有多严重?”许觅清又问。
叶祈安抬眼看向许觅清。
许觅清目不斜视地盯着叶祈安,似乎一定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叶祈安垂下眼睫,道:“存活率不超过百分之五吧。”
室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得到了答案的许觅清也倏地沉默了下来,一时无言。
过了好半响,许觅清不死心地又问。
“做手术也没用吗?你来做呢?成功率不高吗?”
叶祈安看了眼时间,见差不多结束了,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开口回答许觅清,“不是谁来做的问题,是这个手术本身没有意义。”
见叶祈安准备离开了,许觅清也立刻回神,匆匆地跑去另一张桌子上拿自己的东西,然后抬脚紧紧地跟在了叶祈安身后,毫不分神地听着叶祈安的话。
“什么叫没有意义?如果可以做手术的话,术后难道会比现在更糟糕吗?”
许觅清在外面陪舒琳坐了很久,虽然没有讲话,但是因为离得近,许觅清对舒琳的观察才愈加准确和清晰。
她的状态很不好,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憔悴苍白,浑身病气,完全不像一个正值青春的年轻人。
“这种肿瘤是呈浸润式生长的,做不到完全切除。”叶祈安捡起了自己作为老师的职责,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态度,有问必答道,“而且只有一次手术的机会,二次手术只会破坏残存脑功能,加速病情恶化。”
做一次手术切除不干净,而且手术过程风险很大,手术切除很大可能直接损伤呼吸或心跳等生命中枢,致死率极高。
二次手术没有可能性。
所以没有意义。
叶祈安把话说的直白又通俗,饶是许觅清也完全听懂了,在被动地吸收完了全部信息后只是讷讷地点了下头,心脏却像是被一根细长的线缠住了,一下愈比一下紧,勒得他有些喘不上来气。
他来神外这么久,不,学医了那么久,其实没有什么机会真正地和“死亡”这个名词有近距离接触。
独有的两次都是在叶祈安的带领下见证的。
或许是他见识和经历的太少,以至于没办法那么坦然地去面对和接受死亡,哪怕只是听,他都忍不住地去共情和为此感到难过和抑郁。
死亡似乎也从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变得触手可及。
许觅清心下郁郁,回去之后整个人都有些情绪低落,麻木不堪地忙着自己的工作,只有偶尔几次叶祈安从旁边经过才抬头看上一眼。
叶祈安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还是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面上没有任何动容或者同情,仿若毫不关心和在意似的。
许觅清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
叶祈安比预想中的还要忙的多,从门诊回来后就没有停下过,不是停留在会议室里就是穿梭在病房里,时不时还会被急诊摇去会诊,一连几个小时连口水都没喝上。
午饭也就这么水灵灵地错过了。
等叶祈安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第一反应就是确认一下时间,然后给封今回了条消息说今天中午不回去吃饭。
封今估计是在忙,没有回消息,叶祈安也不在意,通知了他一声后就继续忙活了。
“你不去吃饭吗?”谢共秋端着杯水进了办公室,见叶祈安还端坐在办公桌前,颇有些意外地唔了一声。
“晚点吃。”叶祈安抬眸看了谢共秋一眼,道,“你现在空吗?来看看这个。”
谢共秋闻言靠近,盯着电脑仔细看了半响,而后不自觉地拧起了眉毛,道:“这谁的片子?”
“一个门诊的病人。”叶祈安看向谢共秋,问,“你觉得还有什么办法吗?”
叶祈安的声音放的很轻,轻得甚至让谢共秋莫名听出了几分请求的味道。
谢共秋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又侧目瞥了眼叶祈安。
叶祈安似乎有些头疼和烦躁,皱着眉紧紧地看着片子,似乎是看了许久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这个病人,才出言询问他的意见。
谢共秋心下颇有些触动,但触动归触动,理性和经验却还是占据了上风,心知这种情况实在是没有好的办法了。
“没用。”谢共秋摇头道,“这点你绝对是清楚的,手术最多只能延续她一一段时间的生命,她这情况活不过一年的,哪怕做了手术。”
更何况手术并不是一个最佳的方法,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放射治疗。
谢共秋都能想清楚的事,叶祈安不可能想不通。
只是叶祈安沉默了一会儿,却还是道:“我再想想吧。”
“已经安排她住院了吗?”谢共秋问。
“嗯。”
谢共秋知道劝说叶祈安没有用,只是拍了拍叶祈安的肩膀,安慰道:“明天或者什么时候开个会讨论讨论,喊上肿瘤,病理那堆人,总能商量出个方案出来。”
叶祈安颔了颔首,看着电脑的目光却愈发凝重。
另一边的封今也确实是在忙。
忙着躲避人的追杀。
沈夺都已经胆子大到来他家门口堵他了。
远远地看见了沈夺的身影,封今毫不犹豫地就开着车离开了。
他又不是只有这一套房子
封今面无表情地跑路。
在途经傅斯的餐厅时封今敏锐地注意到餐厅今天关门了。
封今留了个心眼,但也没太当回事,在等红灯的时候才抽空看了眼手机,注意到了叶祈安的消息。
倒也不意外,毕竟叶祈安基本上很难有空和他一起吃饭。
只是他会不会吃饭只得存疑。
封今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两下,侧目看了眼傅斯餐厅的剪影,略一迟疑,最后还是换了他惯常去的另一家餐厅。
才刚停好车,一个穿着正式体面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车门口。
封今开门的动作停了一下,眸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冷这张脸下了车。
谭挺礼貌端正地站在车旁,特意体贴地空出了封今开门的空间,在看见封今下车后面上一喜,立刻凑上去道:“封先生。”
封今侧目睨了谭挺一眼,不咸不淡道:“谭先生。”
“好久不见了,封先生。”谭挺笑呵呵道,“难得今天能碰见您,您看,可否给谭某一个面子,让我请您吃顿饭?”
“您应该还没有吃饭吧?”谭挺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多余地问了一句。
封今似笑非笑地瞥向谭挺,道:“我吃没吃过,以你的能力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知道吗?”
听出了封今语气中的讽刺意味,谭挺有些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但还是厚着脸皮道:“封先生说笑了,谭某哪里比得上您有能力,封先生年轻有为,业内有多少人都想着能和您有合作啊。”
封今淡淡开口:“现在我已经不管事了,和我谈没什么用,建议你去找沈夺。”
“当然当然。”谭挺谄媚讨好地冲封今笑,迎合着封今的话道,“但是您终究还是贵司的一把手,我是真心想与贵司发展合作关系,所以才想着尽力向您毛遂自荐,沈总的想法我当然也重视,这个您放心。”
封今看了眼餐厅,又垂眸看手表,心不在焉道:“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相信谭先生一定知道这个道理,私下打听我的行程,甚至专门来堵我,我个人是非常反感这类行为的。”
“更何况谭先生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么做了。”
封今扭头看向谭挺,眉眼冷寂,漆黑的瞳眸像淬了冰似的,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独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和与生俱来的不近人情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