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祈安先一步去了手术室,习惯性地在刷手池稍稍放空自己,也没再花功夫回忆手术方案,只是虚虚地盯着水龙头里往外冒的水流看。
静水流深,当周遭的声响一切都如同退潮般消退时,大脑很容易就能处于一个稳定的,平静的正常运转的状态。
不会存在过多的紧张情绪,也不能存在太大的情绪起伏。
叶祈安垂着眸,然后做了个深呼吸,稍稍调整好了呼吸,片刻后才注意到来自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逐渐清晰,而后谢共秋的声音也在身旁响了起来。
“唔。”谢共秋偏头看了叶祈安,“怎么先来了?也不等等我?”
叶祈安似是笑了一声,很短促,听得出只是象征性地笑笑,“我也没在办公室看见你呀。”
谢共秋嘟囔道:“哎哟,我上厕所去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你合作呢。”谢共秋看起来还颇为期待,搓了搓手后看了眼镜子里的叶祈安,故作轻松地笑道,“我得见识见识咱们叶主任高超的技术水平哟。”
叶祈安把手擦干,没有接上这句话,只是侧首觑了谢共秋一眼,眉梢很轻地一抬,不紧不慢地朝手术间走,轻飘飘地撂下了一句,“你先赶紧准备吧。”
谢共秋乐了声,看了眼叶祈安的背影,然后高效地刷好了手,抬脚按开手术间的门,在门打开的瞬间,先纳入眼帘的是叶祈安检查器械的身影。
倒是习惯了叶祈安做事一向谨慎,谢共秋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反应,按照自己的节奏做着术前准备工作。
叶祈安在确认好器械状态后也回到了手术台前。
患者已经做好了全麻及插管,头被头架固定,这次的神经导航定位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出太大的偏差,叶祈安特意关注了一下,误差小于一毫米,问题并不大。
稍稍松了口气,叶祈安继续了动作。
和手术方案定的一样,从左侧颞顶联合入路,骨窗充分暴露畸形团以及周围功能区,顺利完成开颅后则需要完成早期分离工作。
叶祈安在显微镜下确认好了主要供血动脉,而后开始逐步用电凝切断。
“畸形团张力降低。”谢共秋道。
叶祈安没有功夫去接谢共秋的话,只是紧抿着唇,全神贯注地盯着显微镜里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一切都顺利,但叶祈安就是隐隐感到些许不安。
但只是一瞬的念头,并没有影响到叶祈安的思绪和动作,甚至连呼吸频率都没有改变一下,叶祈安手下动作熟稔且稳定,手指屈着,手背绷出了几道微微凸起的青筋,单单看着就能感受到他手部动作的平稳和有力。
谢共秋在一旁娴熟且默契地做着配合工作,得空了还能瞥一眼叶祈安的情况。
现场看和隔着屏幕看手术录像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或许所处的身份和立场不一样,谢共秋和许觅清同样是近距离观看叶祈安做手术,但却是全然不同的角度。
许觅清或许看的更多的都是表面的东西,比如叶祈安过分出色的心理状态,但谢共秋看的更多是专业上的东西。
比如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稳。
它并不是代表慢。
而就是纯粹的稳定,是那种在绝对的掌控下的从容。
尤其他也是做手术的,自然知道在高倍镜下,如果手稍微有一点不稳,视野都像是地震似的,但是叶祈安的手就像是被固定在无形的支架上一样,几乎看不到生理性的微颤,动作轨迹清晰干净,没有一点多余的晃动。
包括那种对组织层次和空间关系的三维直觉也是顶尖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安全线上,分离和止血,牵拉的分寸拿捏地恰到好处,多一分就会伤到功能区或者重要血管,少一分又无法充分暴露。
这技术水平确实是毋庸置疑的顶尖。
谢共秋手下动作不停,却不忘捎带着看叶祈安的操作,借此机会吸纳和学习一下。
老实说,一开始知道叶祈安空降圣莱的时候,谢共秋难免也产生过些许不满,从情感上讲,他在圣莱工作了那么多年,手术做了不少,科研也没有落下,其实怎么说今年都是他晋升机会最大的一年。
但只能说世事无常,他怎么也想不到会突然出现一个叶祈安空降。
名额就那么一个,被叶祈安占下了,他就又没了机会。
机会总是转瞬即逝的,今年错失了,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都成了未知数,毕竟现在谢共秋也不敢再说那么有把握的话。
万一将来又出了个叶祈安怎么办。
所以说,谢共秋毕竟是人,总是会有些怨念的,但谢共秋也是个理智大于情感的人,和叶祈安接触过后,谢共秋非常确定叶祈安要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
尤其是今天,就叶祈安这个技术水平,哦,还不能忘记叶祈安现在的年纪。
就别说圣莱了,往夸张了说,叶祈安在哪家医院都能横着走。
谢共秋稍微分了点心想了点别的事,但大部分注意力还放在手术上,余光一瞥,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异样,眼皮突兀地一跳。
叶祈安正在处理深部脉络膜前动脉供血支,血管壁非常薄而且十分迂曲弯折,叶祈安在使用双极电凝进行精细止血时,主机突然报错,刺耳尖锐的提示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手术室的所有人心口都倏地一跳,猛地扭头看向显示屏,只见显示屏上闪烁着“能量输出异常”。
随即设备便自动断了电。
第63章 意外
叶祈安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在瞭了一眼显示屏的状况后立即给出了口头指令:“换备用双极。”
叶祈安的语速快且短促,语气显得很果断冷静。
收到命令的器械护士立刻回神,迅速地递上了备用设备。
于此同时, 叶祈安用棉片精准地压迫住了出血点,厉声说道:“压迫止血, 准备临时动脉夹。”
叶祈安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 但是血管壁太薄,加上器械突然出故障谁也没能想到, 即使叶祈安当即便做出了举措,此时却已然出现了喷射性出血, 术野迅速地变得模糊。
“不行, 血压已经170了。”
谢共秋眉头紧皱,语速飞快地提醒叶祈安患者的情况。
叶祈安似是回应式地点了头,又好像没有, 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紧急止血工作上, 目光一刻都未曾从出血点上移开,在接过备用双极后立刻开始替换使用, 但只是一下的功夫, 叶祈安就注意到备用双极也存在能量不稳定的情况。
饶是淡定如叶祈安也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叶祈安尚体面地没有骂出口, 紧紧盯着叶祈安动作的谢共秋却忍不住了, 直接骂出了声, “我操,见鬼了, 什么玩意儿?”
出血量已经达到800ml了, 自体血回收机持续不停地运转着。
见血压要控制不住了,叶祈安抿了下唇,在这种紧张急迫的情景下, 头脑却异常的清醒和冷静,一念之间,几乎在脑中闪过了无数的方案和举措,迅速且笃定地开口给出指令。
“先紧急降压,输注红细胞。”
麻醉医生立即上前开始行动。
收缩压在麻醉医生的操作下控制在了100以内,出血冲击得到了些许减少,叶祈安蹙了下眉,一边用氧化纤维素以及明胶海绵进行手工压迫出血点,一边开口冲巡回护士道:“去叫设备科的人来。”
话音刚落,见巡回护士立刻行动后,叶祈安又对器械护士道:“记录器械故障发生时间和备用设备使用情况。”
“叶主任。”谢共秋毕竟经验也丰富,只是短暂地错愕了片刻后,很快地就跟上了叶祈安的思路,出言道,“要临时换方案吗?”
叶祈安头也没抬,微微垂着眸,眸光冷凝锐利,似乎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考量了所有情况后才颔首道:“嗯。”
技术上确实存在替代方案。
只是......
叶祈安尝试用动脉瘤临时阻断夹控制近端。
他的手足够稳,角度也极度的精确,但患者的血管壁的脆性实在太高,夹闭时产生的轻微波动依旧引发了撕裂的情况。
眼见大量出血导致患者脑组织肿胀,术野暴露进一步恶化,叶祈安权衡了利弊之后还是当机立断地说道:“清除血肿,留置止血材料,分期手术。”
话音刚落,谢共秋蓦地就扭头看了过去,顿了好半晌才提醒道:“叶主任,家属那边的意思......”
谢共秋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提醒的也已经很到位了,他拿不准叶祈安是怎么判断的,但如果能继续的话,其实最好还是继续做下去。
叶祈安却很相信自己的判断,摇了摇头后道:“不行,做不了。”
从首次出血到控制下来耗时了得有八分钟,已经超出AVM手术安全窗了,再做下去风险实在太大。
谢共秋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叶祈安态度坚决,稍一思虑,还是选择相信了叶祈安,没有再出言劝说。
叶祈安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做好了决定就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给患者清楚了血肿后便关了颅。
“送去ICU,24小时监测颅内压和神经功能。”叶祈安一边交代一边走向那台出差错的机器,没有伸手触碰,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了半晌,继续说道,“让早期康复介入一下,评估语言以及运动功能。”
手术室外一开始只有张轩的父母在等待手术结果,直至手术进程过半,陈思思才姗姗来迟,把名牌包随意往椅子上一放,抱着胸在手术室前踱步了两圈,眉心微微蹙着,细看之下隐约能捕捉到她面上的忧虑。
但也不知道具体是在忧虑张轩的手术情况还是公司的股票。
张轩的父亲和母亲相互对视了几个来回,却没有出言安慰在面前焦虑踱步的儿媳妇,只是相互依偎地坐着,紧紧地盯着手术室门。
张明远独自一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闭着眼沉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手术室的门毫无预兆地突然打开。
张明远第一个发现时间不对劲,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眼走廊上方显示的时间,重重地拧了下眉,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目光也径直看向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医护人员。
陈思思第二个反应了过来,蓦地停下了兜圈的脚步,一下就注意到了被护士推出来的丈夫。
“怎么样?”陈思思立刻抬脚靠近,细细地打量了一圈张轩的情况,抬眼看向叶祈安,询问道,“手术还顺利吗?”
叶祈安直视着陈思思,目光不偏不倚,开口说道:“手术中发生了不可预测的大出血,我们已经暂时控制住了情况,但为安全起见必须终止手术。”
“患者现在生命体征平稳,接下来......”
“停,你先停。”不待叶祈安把话说完,陈思思就开口打断了他,眉头紧皱,表情略显沉郁,咬了咬下唇后问道,“你说什么?终止手术是什么意思?”
叶祈安只当没听出陈思思语气中的不虞和讽刺,好脾气地继续解释道:“他的情况不再适合完成手术,最稳妥的做法是先在ICU稳定生命体征,在72小时内行介入栓塞以及二期手术。”
陈思思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盯着叶祈安看了半晌,最后才像是被气笑了似的突然呵呵笑了几声。
笑声短促又刺耳,裹挟着一股子冷嘲轻讽意味,一听就不是什么善茬。
谢共秋没忍住也皱了下眉,抢在陈思思前出声道:“手术过程中难免存在不可预知的风险,这些我们都会提前做好预案的。”
“哦?”陈思思瞪了过来,问,“那你们的预案是什么?直接违背我的意思给他把脑袋关上了?等过几天再把他推进去打开?你们把病人都当成什么了?用来玩乐的玩具吗?”
叶祈安尚不做反应,其他的还没离开的医护人员都被这话激的有些不满,拧着眉盯着陈思思。
气氛霎时变得有些焦灼凝滞,空气的流速仿佛都变沉变慢了,掺杂着细粒粉尘的空气被肺叶的负压吸入,在钻进鼻腔后都蓦地变得干冷粗糙,刮出一股冰冷酥麻的痒意。
谢共秋的脾气一向急和直白,最见不得有人侮辱他作为医生的职业道德,闻言直接厉声说道:“请你注意你的措辞,我们的预案已经做的很完整了,每一步都是按照预案来的,但手术过程必然会存在不可预见的风险的,这点我们在手术前也已经跟你们强调过很多遍了......”
“你们医院创收的手段我还不懂吗?你当我傻吗?”陈思思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满脑子都被各种阴谋论侵占了,言辞愈发凛冽,攻击力也愈发强了起来,“第一次故意不切干净,就为了多赚一次手术钱吧?”
“手术前怎么和我说的?缠着我天天看方案看方案,讨论这个讨论那个,非要搞什么分期,美其名曰说安全起见安全起见,我看纯粹就是为了捞钱,我还不知道你们搞外科,就是靠做手术拿绩效吧?怎么,多做一次手术能多拿多少钱?”
陈思思愈发不理智了起来,转身就想去掏她包里的钱,言辞激烈道,“要多少你跟我说啊,我直接砸给你不好吗?赚起来不是更轻松吗?”
陈思思说话愈发难听,已经不单单是在攻击一个人了,而是直接无条件攻击在场的所有医护工作者,手指也像是故意强调似的一个个地从她面前的人身上指过,每一个被她点到的人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叶祈安却出奇的淡定,面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收到任何负面情绪的影响,也没有被陈思思带着走,思路清晰说道:“你的质疑我们会给出书面答复,但是当前的焦点问题是患者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