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指尖抖了抖,又是一阵诧异。
萧元君道:“安排这一切就是想让林嚯入宫,他无家世背景,可以完全为我们所用,加之有他做先例,对推行新法更有利。”
纪宁同意林嚯进宫,确实也是因为这一点。
只是,萧元君说自己始终和他站在一起,他不明白,前世萧元君对他的变法,明明并不算支持,
大抵想到了同样的事,萧元君自顾自道:“我几次否决你的变法,不是觉得你不对,而是认为方法不行。你过于心急,百官世家不会同意,但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愿听取,我……”
他停顿一息,将困扰自己两世的问题问出了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始终难当重任?不值得信任?”
否则为什么从不听听他的意见?
从前每一次争执,萧元君问的最多的就是为什么不信他?
纪宁不是不信,而是觉得……
“我只是。”他如鲠在喉,迟迟答不出话。
其实,萧元君不需要他的什么答案,曾经数年的等待中,他早就自己得出了答案。
他问纪宁,“还记得登基大典前,你问我要当一个什么样的帝王时,我如何回答的吗?”
纪宁缄默不语。
“我答,”萧元君替他说道:“不求名垂青史,无惧罪在今朝。”
这亦是昔年他求学时,纪宁授于他的第一课。
不求名垂青史,无惧罪在今朝。
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纪宁不忍道:“这条路很难。”
是很难,但并不是没人做到过。
萧元君握牢他的手,带着一如从前的恳切,“你信我,好吗?”
无数次,萧元君恳求自己相信他的场景浮现眼前。纪宁不由地想,他总该回答一次吧?
于是,他转身对上萧元君的目光,回答了他的无数次提问。
“我从来都是信你的。”
从来。
第40章 前世(四)
(前世)
元年末,右相纪宁首次于朝堂之上提出变法主张,遭百官否决,萧元君一句“再议”,便将此事搁置。
新法虽未通过,可提出新法的纪宁还是成了众矢之的,惹得百官忌惮。
变法的风声传至民间,不同于朝臣们的激烈反对,民间凡是向往功名的读书人皆大喜过望。
次年开春,于云顶山瀑布旁,一年一次的民间文人茶会,“春宴”如期举行。
因听闻天子有变法之心,这一年赴宴的文人墨客比以往多了一倍。
宴会上,文人们散坐山石流水间。
当场文人多是布衣出身,无家世背景,又入仕无门,只能借助每年一次的茶会,与志同道合者交流切磋。
而这一年,他们大谈特谈的不再是诗文,而是“新法当立”之必然。
“我等谁不是寒窗数载?谁不想以身报国?如今苍天有眼,圣上清明,终于让我等看到一线希望!”
“幸哉喜哉,真真是苦门侯贵胄久矣!而今上至朝臣,下至县长,凡为官者有几人是有实才的?谁不是有个为官的爹,就是有个有钱的氏族。为官者不作为,长此以往,国家何以安定?”
“想我曾入衙门当值,那府衙中的大人年有四十,却连文书都写不来。一打听,他原是有个做京官的叔叔,才谋得了职位!”
“还有去年处斩的侯贺,大家都知道他作恶多端,可多年来无人敢管,就因他爹是大将军!我看,新法不止当立!还要速速立起来!”
“新法当立,我等亦有鸿鹄之志!”
一呼百应,众人纷纷振臂高呼。
就在众人嚷得火热时,一道清冷戏谑的声音自林中传出,“尔等吵得再热火朝天,新法也立不起来。”
这一语如同一瓢冷水,浇灭了众人高涨的志气,大伙循声看去,一穿着灰锦绣袍的男子阔步走出。那男子穿得虽素,却面容姣好,举手投足皆是贵气。
有胆子大的文人上前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如此出言不逊?”
男子抬眸,深黑的瞳孔散着一丝冷意,“我就是你们口中的门侯贵胄,当朝右相,纪宁。”
当朝,右相?!
一瞬间,在场众人均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纪宁扫视一圈,笑道:“尔等一介平民,连见到我都不敢吭声,怎敢说自己是鸿鹄,有鸿鹄之志?”
文人最重气节,哪里受得了如此轻视。
一人站出来道:“我等是敬重大人,而非软弱。倒是大人,出言讥讽,当真有失风度。”
纪宁挑衅道:“我讥讽你们,你们能奈我何?我是官,你们是民,我要你们死,动动指头就行。成日在这里喊些无用的口号,除了废些力气,一无是处。”
“岂有此理!”人群中有人冲出来,指着纪宁道:“休要小瞧我们!我等要是有机会,早就入仕为官!也不必受你揶揄!”
“入仕为官,下辈子罢。”纪宁傲睨一眼那人,言辞近乎猖獗,“布衣岂有种乎?”
撂下一语,他便转身离去。
而他的一句“布衣岂有种乎”,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引出了一场轩然大波。
隔日,京都文人纷纷写诗做赋,不止谴责纪宁狂妄无度,更是求告圣上,激烈要求确立新法。
再一日,“布衣岂有种乎”传遍启国各地,全国文人怒而提笔,用尽激烈的言辞抨击纪宁,亦纷纷上书请求变法。
肉糜赋,亡国诗……数不尽的民间笔墨爆发。
风波维系到第五日,作为风波中心的纪宁在朝堂上被问责,他并未替自己开脱,反而拿出收集到的请愿书以及文人笔墨呈给萧元君,二次提出变法。
他道:“当下民众对确立新法意愿急迫,民意不可违,恳请陛下尽早定夺。”
这一下,众人才看明白这出戏原是纪宁设的一场局,他拿自己入了局,换来了“民意不可违”。
萧元君看着呈上来的一叠纸,眼中是隐隐怒意。
不及他作声,侯严武出面道:“禀陛下,右相有意煽动民怨,惹得举国动乱,其心歹毒。”
一语出,有人出声附和:“陛下,右相刻意引导民间言论,其所呈的请愿书怕是不能全信。”
萧元君不语,看向赵禄生,后者上前道:“臣认为右相做法的确欠妥,如今重中之重是安抚民心。”
话音落,纪宁猛一跪地,“陛下,民意之所以成为民怨,是因为我等从未重视!若一开始就重视民意,怎会让其发展成民怨?”
随即,他重磕下一记响头,再起身仍是义无反顾,“陛下可以看看臣呈上来的诗词文赋,其中不乏有文采斐然者。他们寒窗数年,有报国之心,却因为门第身份只能碌碌一生。”
他停下来喘息了一口气,续道:“而如今为官的行列中,有入仕多年连文书都不会拟的人,臣想替天下才能者问一句,布衣能有种乎?”
这一问,真真问住了在场不少人。
萧元君神色微动,眼看他有松和之意,侯严武厉声责问到。
“纪大人!你的意思我们这些做官的都是草包?你别忘了,你也是官,也是门侯贵胄,也是靠你爹才有的今天。”
纪宁眼风一凛,“侯大将军既然这样认为,那我今日……”
他端正身姿,又朝萧元君磕了下去,“臣,愿意将北部兵权以及令司执掌权,全权献于陛下,自此,定北军和令司只听陛下调令。”
蓦地,大殿静得落针可闻。
无人不是瞠目咋舌,惊魂未定。
新法确立之所以麻烦,之所以要瞻前顾后,皆因如今兵权未统归中央,还握在各大势力集团之中,这亦是门侯们得以屹立不倒的根基所在。
纪宁如今公然交出兵权,不止是自证,更是向侯严武等人施压。
他们既不能像纪宁一样交出兵权,又不能直接拒绝,否则,定会被扣上居心叵测的帽子。
连先帝都不曾触及的百家“逆鳞”,纪宁就这般直接了当地提了出来。
或许这一刻,众人才真的看出他变法的决心。
纪宁长跪不起,而被他架住的几人脸色更是一个赛过一个的难堪。
侯严武睚眦怒目,额角青筋暴起。赵禄生眉眼阴沉,紧咬牙关。更多人鹌鹑般低着头,脸上却是一层怨色。
龙椅上,萧元君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人。他沉下一口气,仿佛并未将纪宁的话放在心上,悠悠道:“够了,朕叫你们来是解决问题,不是制造麻烦。”
他道:“右相所为确实有失分寸,但如今民怨四起,绝不可再放任不管。兹事体大,朕需得想想如何处置。”
这一想,就是三日后。
三日后萧元君下旨,在启国国法中加了一条——县乡以下官职,凡有才学者经由府门举荐,不论门第,皆可为官。
此举短时间内虽安抚了民心,可始终收效甚微。寻常学子要得到举荐,难之又难。
然而再怎么收效甚微,反对变法的一党人士还是从中看出了帝王的动摇。
他们担忧这是帝王的一次试探,若一条法令得以推行,后续会不会有更多的法令?
他们无法对帝王做什么,因而只能解决掉提出变法的人。
那时,启国的朝堂暗流涌动。
以纪宁为首的一派主张“彻底变革”,因其作风激进,被视为激进派。
以赵禄生为首的一派主张“变法有度”,被视为中庸派。
另一派,则是以南王、侯家和南方三大世家为首,坚决反对新法的反对派。
三方势力斡旋良久,不动兵戈处,尽是血雨腥风。
而游离于三方势力外的萧元君,则是所有人最看不透的那一个。
他似乎总是在反对纪宁,可无论纪宁如何被弹劾,他都只是责骂,鲜少惩罚。
外人眼里,他总是不待见纪宁,但也仅仅是不待见而已。
元瑞三年,年初,与纪宁积怨已久的南王一派勾结北狄,伪造证据,将其诬告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