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接触学宫事务,拜访任教的几位长老,一面给乘白羽跑腿,西北的几大宗门往来联络,为乘白羽的计划铺路。
再有就是,贺雪权冷眼看着,再有就是在阿羽身边缠舌献殷勤。
若说这个崽子对乘白羽没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哈,幽都里的鬼都不信。
而今知道这个崽子不仅是个崽子,还是旧人,更加不信。
两个随意威震一方的大能,见面不互相刺两句谁也不舒坦。
一寸焦灼,一寸不可说,大家都在暗暗较劲。
不过贺雪权实在有些筹码:他是乘轻舟的生父。
不免多往乘轻舟身上下功夫。
若不是那个小字阿霄的女孩子不在盟里,贺雪权一样愿意花心思尽力照付。
谁说只有李师焉有胸怀?我也有。
李清霄倘若在盟里,还有一个好处,阿羽或许会少一些寂寞。
贺雪权满怀克制冷眼旁观,红尘殿的日子冷得好似这一年的冬天,只有寂寞二字。
阿羽总是遣莫将阑外出,围着阿羽磨牙撒泼的人少一个,热闹便少一分。
莫将阑不在,乘轻舟又时不时外出寻药,阿羽镇日一个人起居,一个人到仙鼎殿看劄子,一个人回到红尘殿歇息。
间或有什么宗门的人来访,阿羽也与他们相谈甚欢,只是笑意终究不达眼底。
他一袭青衣翩然,接人待物温和有礼,看去没什么不同。
可内里实在很不同。
他没有郁郁寡欢,也没有清减太多,甚至不知为何略见丰腴,可他整个人缺少一些生机。
有时贺雪权去送吃食茶点,撞见过乘白羽的眼神,他透过殿宇的窗子远望,目光空茫,好似沉沉落在一处,又好似飘忽漫无目的。
乘白羽的眼神,看贺雪权的时候也没什么变化。
若非如此,贺雪权咬咬牙闭闭眼,早不顾一切抱住他。不是占有,只是想献出一隅怀抱,如同他受封前的那夜,允他在他的肩头短暂地停歇。
……
各方打过招呼,瑶光剑阁弟子入承风学宫,诸般功夫妥当时,又是一年春回。
紫重山开山门。
当年紫重山嫡脉和内门弟子大多凋零,算乘白羽在内寥寥几个活口,不过好在承风学宫桃李满天下,许多受过学宫恩惠的修士纷纷赶来。
他们老泪纵横地请罪,言道这些年没为师门平反出力,请命留在紫重山补过。
乘白羽一一应允。
紫重山乘氏,再也无人质疑。
再也没有人暗中怀疑他们沽名钓誉,没人口诛笔伐说他们的学宫误人子弟,清者终于获得原属于他们的清白。
承风学宫的宫主之位,乘白羽正式传与莫将阑。
亲手交付宫印传承的时候,他说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只有你真正明白乘氏兴建学宫的深意。”
莫将阑利落三叩九拜,接过印信,旁的没多说一句话,乘白羽也未再多言。
乘轻舟虽然还年轻,按照修士的年岁算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不过他修为过人,历经几番变故人也沉稳许多,能堪大任。
乘白羽命他留在紫重山,从今而后,乘氏一脉的宗主就是他了。
李清霄前来观礼,身份是清霄丹地主人,披拂阁阁主。
这个孩子,到乘白羽跟前免不了撒娇撒痴,露出小女儿神态,不过在外面可不一样,自有一番冷傲气势拿在身上。
清霄丹地诸客无不信服,留在那里继续受庇佑。
人人都说这孩子形似乘白羽,气度则更肖李师焉。
开山大典一应礼仪做完,乘白羽没做停留,一个人回到仙鼎盟。
让他们热闹去吧。
将来紫重山和承风学宫,就交给两个小的吧。
嗯,一个小的,另一个老的。
希望师兄他,往后扶摇直上,将学宫发扬光大,自成就一番事业。
紫重山乘氏重建,沛国朝氏不能重建么?
或者,乘白羽慢慢在窗榻前坐下,他希望莫将阑不要过朝觉雨的人生,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铺开榻案……
哎,该做什么,看书?看劄子?
自从……这些年都在忙紫重山的事,甫一做完,心头忽然空落落、茫茫然,不知做什么好。
皑皑岁月长长夜,仅是千秋第一秋。
正愣着神,攸地一道亮光自殿外袭来,
“嗯?”
乘白羽一怔,起身举步行至殿门首处,“光鹿?”
自从受封大典之后,光鹿一直养在鹿苑,平素乘白羽倒是时时去看望,它从没有主动露过面,今日怎么忽然寻来?
心间一动,乘白羽抬手在光鹿头顶的茸毛上拂过:
“紫重山重见天日,你还有什么嘱托?”
“你……先祖爹娘,还有什么未竟之事?”
神鹿脑袋偏着歪进他的手掌轻嗅,挨蹭片刻,低首在他腰腹间轻嗅,复引颈望向乘白羽的眼睛。
“啊。”
“你知道?”
乘白羽与它对视,轻声喃喃:“不愧是仙灵,竟然有感知。”
光鹿神光依旧,周身皎皎的光泽逐渐透出些肃穆严厉味道,充满审视。
“怎么,”乘白羽一手抚小腹一手抚鹿颈,轻声问,“即便你认他是罪魁,可他已谢罪,他的骨血……”
“你也容不得么。”
神鹿不言,光芒独灼。
第88章
“紫重山已恢复声誉。”
“我已很累了。”
乘白羽以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对光鹿说道。
“执掌仙鼎盟, 本非我所愿。”
“从前我以为贺临渊死了,冤无头债无主,你可怪我虚度些时日, 后来查明真相, 我一刻也没耽搁。”
语气稍顿,乘白羽接着道:“李师焉渡劫,抱的是必死的决心, 你也可当他是死了。你还须我如何?”
光鹿似通人言, 鹿颈轻摇, 目光变得悲悯, 茸茸的鹿首枕到乘白羽腕上,冰凉的鼻息恰恰吐在脉间。
“你是说,”乘白羽慢慢询问,“担心我的身体?”
“呦——呦——”
原来如此,一缕泠冽的笑意绽在乘白羽唇边:“无妨。”
“难道我, 不能有决心么。”
“呦——”光鹿再度出声示警。
乘白羽:“无需再劝。倘若真有个山高水低, 你可当他是死了, 你也可当我是飞升。”
光鹿清鸣声止, 陪着最后的这位主人默默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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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雪权进殿的时候, 乘白羽刚铺好一张宣纸,半幅茸羽描在纸上。
“在画什么?”
贺雪权行至案边,顺手摆正镇纸,手擎墨锭研磨。
乘白羽眼睛往砚台边上一瞟, 不动声色收回画上:“水景。”
“鲤庭春景?”贺雪权赞道, “这是一只鸳鸟么?好细腻的笔触。”
“嗯。”
少顷,画成,寂然搁笔。
贺雪权观摩一时, 道:“怎么好似鲤庭畔没有这样的水湾?”
乘白羽:“不是红尘殿外的水湾,是花间酒庐外的水湾。”
极明亮的眸光投在贺雪权面上,乘白羽:“此间事毕,你回三毒境吧。”
“我……”
贺雪权错愕一瞬随即落拓而笑,“乘白羽,你是不是还想说,你只会画花间酒庐见过的鸳鸯?”
“……”
细观画上,贺雪权冲乘白羽摊开掌心:“你的红翡葫芦我瞧瞧?怎么好像上面雕的正是这两只。”
乘白羽揣着手不动也不做声。
他的画工尚可,工笔整齐,水波清涟,鸳俦双栖,情景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