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穷途
两周后,气温急转直下,海上传来了台风的消息,学校发了通知,所有学生停课,台风会在接下来的两天内降临在c城。
钟霁总觉得内心惴惴不安,一阵不明的压抑情绪笼罩在他的心头。室友都在各自的床上休息,只有钟霁一个人坐在窗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风疯狂地撞击着玻璃窗,伴随着清脆的暴雨声。在雨幕中,他看到一棵树被狂风拔起,一种命运的无力感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突然很想跨过呼啸的风,跨过瓢泼的雨,跨过一切电闪雷鸣,一切沉重的阻碍,去到自己的母亲身边。
小时候,遇到台风天,总是母亲哄着他入眠。
他给医院打电话,仔细确认了母亲的状况一切都如常后,他才能重新回到床上休息。闭上眼睛,陆兆晗的面庞浮现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他抿着双唇,以一种严肃、冷静、沉默的姿态审视着前方,钟霁却在这样富含一丝威压的目光下感到安心,他被引诱着坠入梦乡。
台风登陆后,带来了更大的暴雨。秋天的黄叶被这场雨带进泥土中,寒意也渐渐侵入这座城的每个角落。
那一天,那是台风登陆几天后。
那一天,乌云短暂地消散,潮湿的水汽也渐渐蒸发,好像所有的灾害都在一点点烟消云散。
从医院传来了母亲的消息,原来上次母亲突然的不舒服只是一个预兆,一个关于未来的暗示。
当钟霁收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通知他最好赶紧安排手术,这样还可以有一线转机。钟霁看着病房里母亲熟睡中虚弱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一瞬间如同沉入海底,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的,妈妈总是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他仔细的计算了一下这一年来存下的钱,万幸的是,这么久的努力终有回报,评选的奖学金成功拿到手,可以将手术安排在一周后。他记得结果大致已经尘埃落定,现在只要默默等待。
想到这,他又似抓住浮木的溺水者,从窒息之中解脱。下一周,只要多一周,母亲应该就不需要再继续忍受这么强烈的痛苦。
钟霁又在病房陪着母亲一会,母亲一直在睡觉,他没有吵醒她。
下午,在钟霁准备回学校的时候,陆兆晗打来电话,他不经意地问起钟霁母亲的近况,让钟霁代自己向她问好。
一股暖流涌上钟霁的心间,温情填满了他的胸腔。经过一天的大起大落,他急需一个情感的缺口,他无法自控地隐晦地向陆兆晗揭示自己的心事。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分外脆弱,如同山谷里传来的飘渺回音:“我只有妈妈一个亲人了。”
“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天,医生和我说她的情况变得很不好,叫我尽快给她安排手术。”
“她会好起来的,对吗?”
“她不再被病痛折磨是我最大的心愿。”
钟霁断断续续地说着。
陆兆晗没有打断他的话,仅仅是静默地倾听,等到钟霁不再开口后,才缓缓说道:“会的,别担心。”他安抚的口吻通过电磁波遥远地传来,显得更加低沉。
之后陆兆晗又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钟霁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谢谢你。”
挂断电话,钟霁回到了学校,在校门外,他看到陆兆晗的车从校内开出来,他面色严肃,似乎没看到钟霁,无声地掠过钟霁身侧,不一会消失在车流之中。
傍晚,乌云重回人间,凝聚在天空。气温不停地下降,雨也一直不停地降下,到处都是潮湿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水汽,到处都是一片惨淡的烟灰色。
这一周,钟霁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到了无法再在他面前伪装自己的程度。钟霁一直陪在母亲身边,她越来越嗜睡,在睡梦中也会呻吟,好像她做的每个梦都是噩梦,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会刺痛她,让她无法忍受。
周五这天,天气不再是绵绵细雨,转变为暴雨倾盆,钟霁在买晚饭的途中,接到了室友发来的消息。
奖学金评奖结果已经公布,由隔壁班的一位同学获得。
看到公告的那一刻,钟霁的心裂成了成千上万片。理性告诉他不该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上面,感性却让他无法不去期盼它所带来的希望。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该怎么办呢,那不是一笔小数目,而更棘手的是母亲的身体已经再也等不及。到一阵头晕目眩袭击了钟霁,他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憎恨与悔恨的双重情感攫住他的心,他一边憎恨着那个早已不知所终的父亲,一边在心里不停地拷问着自己为何不多做些准备。
他想起那颗被台风折断的树木,凄惨的倒在狂风暴雨摧残着的街头。眼前的一切都像蒙上了淡淡的阴影,世界被放在一片蒙着毛玻璃的盒子里,而他在远去、远去,向着一片无尽的深渊坠落。
死的恐惧突然郑重地显现在钟霁的生命中。一年前,他只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一年后,他不可抑制地害怕有关母亲的未来,如果有什么可以换来母亲的健康,他愿意付出一切。
他缓慢而脚步虚浮地向寝室的方向走,身后传来几声汽车的喇叭声,他却似没有听到,身体的全部感官都变得迟钝。之后,又是一声更加刺耳尖锐的喇叭声,钟霁这才如梦初醒,他回头望去。
陆兆晗已经打开车门,他站在他的身后几米处,用温情而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再也没办法控制,钟霁看着陆兆晗,眼前变得愈发模糊,他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意识里又再次浮现那种强烈的欲望。
他想依赖他,他想放下所有的顾虑,如果他愿意,多希望他愿意。
“小霁……”钟霁隐约听到陆兆晗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可他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灰色的世界逐渐加深,直到再也看不见。
天旋地转地坠落的过程中,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托住了钟霁的腰背。失去意识前,钟霁心中的唯一一个念头是陆兆晗的怀抱与他设想中一样,与他回忆中一样。
陆兆晗把钟霁放在车上,轻柔的用毛巾擦拭他湿漉漉的脸颊,然后驱车而去。他关掉所有的灯,打开车窗,冰冷的风灌入车厢,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淡淡地瞥了一眼旁边熟睡的人,钟霁正可怜地蹙着眉,他的脸展现出令人心软的清纯。
半晌,他又轻笑一声,一切都步入正轨。
第15章 偿愿
在一片黑暗中醒来时,钟霁头疼欲裂,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眼前光线很暗,他一时无法分辨自己身在何处。一阵淡淡的清冽的味道围绕在钟霁的周围,他闭上眼睛,听到胸腔里的心脏正急促地跳动着。
平复了好一会,他才再次睁眼打量这个房间,简单的现代主义装饰,黑白灰配色,钟霁回想起这里是上次来过的陆兆晗家的客房,萦绕在身边的清冽的香气与上次有些不一样。钟霁坐起身,身上很清爽,自己已经换上了那件印有小兔子的睡衣,床边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晚上十点。下床的时候他感到浑身无力,肌肉有些酸痛,身体透出一股病后的虚弱。待走到门口,钟霁听到门外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声音是陆兆晗,另一个人的声音他并不认识。考虑到陆兆晗可能是在与别人谈论事情,他本想回到床上,却听到他们的对话中出现了自己的名字。
下一秒,门被从外面打开,门外的光摄入昏暗的房间,陆兆晗背着光站在钟霁的面前,他身材高大,把门外的世界遮得严严实实。
陆兆晗伸出手,捏住钟霁的手腕,将他从黑暗中轻轻拉入光明。
他对着门外的人说:“再帮他看看吧。”
外面一个带着医疗箱的穿便装的人说:“他只是发烧了,吃点药就好了。”
陆兆晗蹙起眉,说:“要最好的药。”
那个人听罢,从箱子里翻出几盒药说着好好吃药,好好休息之后便离开了。
陆兆晗还保持着握住钟霁手腕的动作,他将他带到沙发上,用轻柔的嗓音问:“小霁,你现在感觉如何?”
钟霁浑身无力,轻声说:“我不觉得发热,只是身上不太舒服。”
言罢,他几乎是立即想起自己的母亲,眼泪瞬间无声无息地从脸庞滑落。他不想在他面前这么丢脸,他不该哭的,但是看到陆兆晗的脸,感受到他的气息之后,所有的忧愁与委屈便再也无法抑制,此刻,他是这样得需要一个依靠。
“小霁,你怎么了?”陆兆晗看起来忧心忡忡,语气却还是一样冷静。
“我…”钟霁嗫嚅着说。
“我…你可以帮我吗?”他凝视着陆兆晗的眼睛,不确定地询问着。
“你觉得我会拒绝吗?只要你说的话,我都不会拒绝。”陆兆晗将他拉得更加贴近自己的身体,两个人的脸相距咫尺。
钟霁听到这句话,眼泪更加汹涌地落下,他低下头,下定决心般说道:“你可以借我钱吗?”
他听到陆兆晗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说:“为什么不呢,是因为你母亲的事吗?”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哄孩子一般温柔。
钟霁的脑海因为刚退烧而不太分明,他呆愣愣地回答:“是啊,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但是,我该怎么还你,我…”
“别担心,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就交给我好吗?”陆兆晗打断他的话,循循善诱地说。
陆兆晗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那个站在光亮的顶楼的人,他富有而可靠,他就好像可以解决所有事。钟霁看着他轻轻圈住自己手腕的手,那只手五指修长而富有力量感,偶尔用拇指在自己的皮肤上来回滑动,一副安慰人的姿态。
他又说:“相信我好吗?我们说好要当朋友的,不是吗?”
钟霁听到他温柔的话语,觉得自己再次身处于那个山谷。不过这次,他站在峰顶,前面便是悬崖峭壁,只要退后一步,或者向前一步,就可以彻底解脱。
他不由得抬眼望向陆兆晗的脸庞,说道:“你太好了,如果我不想只和你做朋友呢?”他做出了决定,退后、示弱、承认。他看到陆兆晗面无表情的脸,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钟霁的心陡然下坠。而下一秒,陆兆晗用另一只手擦去钟霁脸上即将干涸的泪痕,说:“不做朋友,你想做什么?”
“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和你只做朋友。”
“小霁,你自己说吧,你想要怎样,全部都告诉我,全部都交给我。”他冷静而沉着,像一个胸有成竹的猎人。
钟霁摇了一下头,他的头仍然是晕晕乎乎的,似乎淋雨后的高热再次回到了自己身体内,他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他本不想让陆兆晗看轻他,却在他一点一点温柔的引导下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剥去自己所有故作坚强的伪装,把这么久以来压在身上的重担分享给另一个人。
钟霁用不太灵活的头脑思考了一会,他想的很慢,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陆兆晗耐心地等了一会,并未继续追问,之后,他抽出自己的手,说道:“你才刚睡醒,还生着病,还是先吃点药吧。”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说罢,起身帮钟霁倒了一杯水,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
钟霁看着陆兆晗一系列的举动,内心突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敏锐地察觉到陆兆晗此时心情不佳,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冲击得再也做不了其他感想。他并非刻意拖延时间,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慌忙地扯住陆兆晗的衣袖,像是一个害怕遗失心爱玩具的孩子,他的心再次激烈地跳动。
“我不想和你当朋友,”钟霁快速地说:“我有的时候会很想很想你,但我又怕打扰到你。”
“收不到你的消息,我会心神不宁,我想和你在一起,这样我就可以安心了。”
陆兆晗一言不发地听完,脸色重新变得明朗,他将水杯递给钟霁,不动声色地解释:“小霁,我很开心,我刚刚在想如果你没有回答,只是我一个人演独角戏的话,今后该怎么与你相处。”
他盯着钟霁吃完药,喝完水,反手握住他的手,再次拉近距离,说:“现在开始可以安心了吧。”
钟霁被他略带凉意的手握住,觉得很舒服,卸下了一切心灵的重担,他的心跳不再激烈地在自己的胸腔喧嚣,陷于熨帖的心满意足的陶醉。夜已渐深,在药效的作用下,迷蒙的睡意冲击着他的思绪,陆兆晗看到他渐渐睁不开的双眼,打横抱起了钟霁。
他一步一步抱着钟霁向客房走去。钟霁闭着眼睛,依偎在陆兆晗的怀抱里,恍然若回到儿时的摇篮中,不需要再为世界上一切事情而担忧。房间内没有开灯,钟霁被放在柔软的云中,他怀疑自己已经开始做梦,因为一切都像只能在梦中发生的那般美妙。
一片羽毛降落在他的眼皮上,一触即分,他满怀幸福地沉入黑甜的梦乡。
陆兆晗帮钟霁盖上被子,看了一眼他脆弱而白皙的颈项,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在门后,留下这个黑暗的、孤独的密闭空间。
这间房间迎来了新的主人。
第16章 异梦
从芝加哥回来之后,陆兆晗变得更加繁忙,他总是这样,像个不眠不休的工作狂。
钟霁不知道他为何事繁忙,他从未曾和钟霁说过自己工作上的事。他像个兄长一样,关心着钟霁的全部生活,却独自一人承担着属于自己的所有压力。陆兆晗不诉苦也不示弱,他总是一副这样可靠的形象,钟霁只能悄悄地从他的行程与神色窥探到他的疲惫。
这段时间,钟霁一边准备着自己未来的工作,一边时常去医院看望母亲,他和陆兆晗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需要忙。今年新年很早,如今已临近三月,所有人的生活都已经回到正轨。
钟霁没有过的生日便这样渐渐被搁置,遗忘在某个不知名角落。
这一天,钟霁醒来时,感到自己被困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回过头,陆兆晗正闭着眼睛,神色柔和地熟睡着。他轻手轻脚地想要从被窝里爬出,却被他牢牢束缚在身旁,钟霁只好缓缓地转过身,他看到陆兆晗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副快要醒来的征兆,之后,一双淡然的眼睛出现在钟霁的瞳孔中。陆兆晗抽出一只手,蒙在钟霁的眼睛上,将他更紧地束缚进自己的怀中,说:“睡吧,我今天和阿姨说早上不要过来。”
钟霁闭上眼睛,感受到他的手从眼睛拿开,拂过自己的脸颊,之后绕到了自己的身后。他推了推陆兆晗说:“可是我有点饿了,怎么办啊?”
陆兆晗闻言,睁开眼睛,说:“我昨天给你买了蓝莓蛋糕,”半晌,又说:“我只会煮粥。”
钟霁回抱住他,听着他的心跳说:“我知道你不会做饭,”他又重申一遍说:“以后我做饭给你好不好,我不是小孩子,我什么都会。”
陆兆晗淡淡地回达:“周阿姨从小就带着我,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钟霁只好作罢,他从陆兆晗话语里听到隐含的拒绝意味,他是个坚定的人,他做选择的事,绝不会为旁人而动摇,钟霁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与他争论不休。
钟霁笑了一下,说:“那好吧,那我要去吃蛋糕了,你放开我。”陆兆晗闻言果然松开臂膀,放他离开。他跳下床,像猫一样惦着脚走下楼梯,一言不发地坐在餐桌边吃蛋糕。几秒后,身后传来拉椅子的声音,陆兆晗坐在他的身边,说:“周阿姨一直照顾我的生活,这份工作很轻松。”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钟霁明白了他的意思,周阿姨的儿子在上高中,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刚刚好,他不该随意插手的,可他没有任何坏心思,只是想要时不时在生活上照顾他而已。
“我知道的,对不起,我不是要让她走。”钟霁说。
“你今天休息吗?”他又问道。
“是的,之后又会很忙,你想干什么,今天都由小霁来安排好吗?”陆兆晗回答道。
“怎么办,你也不提前告诉我,都是你的错。”钟霁耍赖地说道。
“都是我的错。”陆兆晗也配合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