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的与陆兆晗想要的完全相反,一方愿望的实现需要另一方的愿望作为代价。他们曾经是爱人——即使这爱存在瑕疵——现在却成为了阻碍对方生活与幸福的路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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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差错
那天之后,陆兆晗又恢复成与以往一样的作息。他在晚间归来, 钟霁便知道一天已过去。
钟霁无事可干,在房间里成天看电影读书,像一个隐居在城市边缘却无家可归之人。他的潜意识中,外部的世界变得模糊而暧昧。失去亲情与爱情之后,他也失去了自我的归宿。他被迫在这里隐居,与世隔绝。与大多数隐士不同的是,他们自主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钟霁只是被困在陆兆晗圈起来的方寸之地。他曾经是个繁忙社会的心灵隐士,此时却有点无法容忍这样的生活。他的生活好似雾中行走,所去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混沌,回忆中的人间之事全都像是遥远且虚无缥缈的梦境。
钟霁想自己的脑袋也许出了一些差错,发生了一点故障,无法再如以往一般完美地运转。有时他在二楼落地窗前看着戴月而归的陆兆晗,会恍惚觉得他与他,他们两个人皆是飘荡在世界中的两个幽灵,在夜间打个照面之后,不会再有任何心灵的沟通。他们互相沉默地观察对方,看谁先打破局面,赢得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看谁先受不住这份寂寞,选择向对方屈服。
钟霁想,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冷血而无趣,自己怎么会再也不愿意与陆兆晗说一句话,陆兆晗又怎么会变得与自己一样。 他们这样冷待彼此,就像两个人只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钟霁不再回忆起以往的情景。在他被带到这里刚开始的几天,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以往,他在刚得知宁戎存在时也会如此,这大概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期盼用回忆中的美好时光来缓和当下的不安与伤痛。那几天,他总是想起与陆兆晗初遇的夜晚。意识深处的画面浮出水面,完整地展现在钟霁眼前,许多细节被放大或者被重新创造。
关于那天的回忆变成了一段又一段的感受,印刻在钟霁心里,他的每个感官如今仍然清晰地记得。
也是一个玻璃制成的匣子——玻璃是硬而坚固的,触感微凉。
一个不断升空的平台——身体先是下沉然后是平缓最后是漂浮。
一片铺满天空的繁星——接近黑的深蓝色与闪着荧光的白色。
黑漆漆的外部世界与反射着他与陆兆晗倒影的墙面——雨后的松林,柑橘成熟的芬芳。
钟霁在升向夜空,升向繁星之中。
与如今他所身处的这个大了数倍不止,更加堂皇、更加精致的玻璃容器不同,那个狭小的透明空间,代表着全新的未来,充满了未知的可能性。
钟霁在那个方寸之间曾经感受到命运即将改变,那种神秘的体验,让他浑身颤栗,带来情不自禁的兴奋感。可如今,未来已来,却并不是他设想中的模样。
所以他又把所有的这些都忘掉了,跌落进朦胧与虚无。
他变得嗜睡,做各种各样的梦,在醒来后全部忘记。梦境如一阵透明烟雾自他的脑海飘出,消失不见。
上午陆兆晗会打开楼下的窗帘,钟霁醒来后又会全部拉上,即使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声控的,是电动的,钟霁还是亲自动手拉上。看着光被他手中的窗帘遮住,世界被分割成光与暗的两种状态,他才感觉自己手中重新有了重量,有了可以握住的东西。即使这东西只是没有重量,没有形状的光。
他每天在相同的时间吃饭,比寻常人晚一些,吃饭后他又把窗帘拉开,像是在玩一个光与影的游戏,下午再不合上。
下午的光线更温和,渐渐会变得越来越昏暗,他不合上窗帘,希望这些终将消失的光线能多停留片刻。偶尔下雨的日子他一整天都不拉窗帘。
天气越来越寒冷,前院的花儿们全部枯萎,室内还是一如既往得温暖宜人。钟霁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花园中死去的植物全部拔起,堆在一起,像一座棕褐色的小山。地面变得光秃秃的,有几颗非常青树的树叶变得枯黄。钟霁又找到了一种新的乐趣,他开始喜欢踩枯萎的黄叶。“嘎吱嘎吱”的声音,树叶在他的脚下被碾成齑粉,他可以不停休地践踏这些树叶一个小时。他 又花时间把变成细小碎片的树叶扫到一起,建起一座新的棕褐色的小山丘,比起前一个山丘颜色更浅。
钟霁不喜欢后院的玻璃花房,即使里面很用心地做了造景,种了很多种不同的花儿与绿植。钟霁只偶尔在外侧透过玻璃观看它们,他本能地远离这些与他的境遇有相似之处的事物,即使那些植物长得很好,即使移植它们的人是出于好心,却总让他感到怪异与伤感。
寂静的生活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一个声音突然在偌大的客厅响起。当时钟霁正在看电影,他随便选了一盘蓝光碟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钟霁自己的声音。
钟霁捂住了嘴巴,思索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接受了这件事,他太过孤独,太过无聊,终于开始与自己对话,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一边说一边听,开始是评价电影剧情,但是这片子实在过于无聊,说了几句,他便感到再无话可说。
然后他很自然而然地对自己说起与陆兆晗的事,从相识开始,他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描述,一个偶尔点评。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用来抒发这段时间,这半年间所有的情绪,他任由自己的意识四处流动。他说了许久,都是关于自己与陆兆晗的前尘过往,关于自己失败的爱情。就像所有爱情信徒信仰破灭之后那样,他对这些与痛苦参杂在一起的欢乐过往反复咀嚼,沉痛感伤。
这值得纪念的一天到来之后,钟霁终于找到一种方式排遣自己的孤单,同时他又开始对陆兆晗产生了更为隐秘的哀怨。为何陆兆晗会如此狠心?他的生活不是只有钟霁,却让钟霁的生活只有他一个人,即使钟霁不愿意理他,他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他的生活那么充实、繁忙,他有那么多事务可做,而钟霁只能像片虚幻的影子在房间与房间之间穿梭,在前院后院荡荡秋千、踩踩枯叶,或者在黑暗的室内观看一些或真或假的记录别人生活的影片。
钟霁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在这场沉默的对峙中取得胜利,他觉得自己的意志足够坚定,心也早已平淡似水。但陆兆晗与他的砝码如此得不对等,就像陆兆晗用手中的资源强行进入他的生活,强行地给予他许多一样。陆兆晗拥有太多,他取胜比钟霁轻松太多。但钟霁越是如此思考,越是意志不屈,越是感到自己一定会胜利。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他冥冥之间听到自由之声的召唤,他对自己这么说。
钟霁像是一个预言师,他静静地等着,不慌不忙地等着。
然后是那个台风之夜的到来。
气温越来越低,秋冬之交c城又有台风降临,那场台风不大,但是它还是带来了降雨,它也带回了风尘仆仆的出差早归的陆兆晗。
第55章 来路
陆兆晗提前结束出差回了家。他没有直接回别墅,而是让徐予开车驶往了父母的家,他在汽车上小憩了一会。这段时间,他总是很疲惫,他接手家里大部分事务不到一年时间,许多事需要一一对接与熟悉。他每天清晨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去公司,努力工作一整天后,再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回别墅,有时甚至半夜才能到家。但无论有多辛苦,除了出差之外,他一定会当天回去。
除了徐予没有人知道钟霁与他的龃龉,他像是一个镇守着宝物的恶龙,每天准时归巢,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自己的洞穴。
只有晚上看到钟霁仍然在家中呆着,陆兆晗才能感到心放在肚子中,即使他很确定钟霁很难从那里溜走,即使他回家钟霁也不愿意理他。
陆兆晗在车上坐了一个梦,梦里是钟霁变回以前那个甜蜜的恋人。他结束出差回来,半夜才回到家,钟霁睡在公寓的客厅沙发上,盖着他们一起去买的小毯子,看着深夜的电视,旁边的茶几上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
他看到陆兆晗打开门,迅速地从沙发上坐起身,赤着脚跑到陆兆晗的身前,面色担忧地打量陆兆晗疲惫的神色,然后用那双可爱的眼睛眨了眨,伸出手保住陆兆晗的腰,像所有等待爱人归来的恋人那样,抬头说着“你终于回来了,我很想你”。
陆兆晗每次看到钟霁那双盛满期待的眼神,都会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他想让这双眼睛永远不要从自己身上移开。
他向下看,目光扫过钟霁饱满的唇瓣,缓缓地垂下脸,想要捉住那片惹人爱的柔软双唇。
钟霁却轻笑了一声,松开手,转过身去。陆兆晗伸出手,被他轻巧地躲过。钟霁回过头,做出一个顽皮的表情,向卧房而去。
陆兆晗跟随他的脚步,打开房门,在房内光亮起之前,他的五感渐渐回归。他睁开双眼,徐予关上了发动机,他们已经停在老家的车库内。
陆兆晗走出来,让徐予留在车内等候。外面气温有些低,风声呼啸,天气很不好,他穿上西装外套。
越来越接近冬天,菊花已经基本凋谢,他走过被换上别的植物的花园,那栋树木掩映着的白色房子开着灯。灯光很亮,从外面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灯笼。
陆兆晗打开门,家里的阿姨看到他回来,指了指楼上,然后退到一边,陆兆晗点了点头,向楼上走去。
他脚步很慢,很沉稳,一步一步,不徐不疾,走了一会,终于到达了他的母亲闻珏的房间门口。他父母感情很好,但是闻珏有自己的单独房间,她偶尔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陆兆晗刚想敲门时,面前的门被从内打开,他的父亲面色严肃地走出来,站在他的旁边。陆兆晗在门外站定,父亲一言不发,只是投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皱起眉头,点点头,沉默地从陆兆晗身边走过。
陆兆晗抬步走进房内,看到母亲无声无息地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他绕了一个弯来到母亲的身侧。
闻珏闻音,抬起头,看到陆兆晗,眼神有些涣散,几秒钟后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她的眼睛与陆兆晗有七分相似,面容更加柔和,没有那些棱角分明的特征之后,这双眼睛看起来十分多情、深邃,亦带着一丝忧郁。
“小晗。”闻珏说道。
“现在感觉还好吗?”陆兆晗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问。
“刚刚吃了药,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闻珏微微颔首。
陆兆晗点了点头,闻珏伸出手,握了一下陆兆晗的手,说道:“我最近总是觉得心神不宁。”
陆兆晗问道:“为何?”
闻珏反问道:“你和小霁还好吗?”
“那个孩子,看着很乖巧。”
陆兆晗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挺好的。”
闻珏又说道:“下次再带他来家里看看吧。”
陆兆晗沉默不语,闻珏摇了摇他的衣袖,陆兆晗只好点了点头。
闻珏又说道:“你不用每次都回来来看我,这么晚了,你住得那样远。”
陆兆晗摇了摇头,道:“还好,徐予开车。”
闻珏又叮嘱道:“你看着很累,公司里事很多吧,也要注意身体。”
陆兆晗应道:“公司也还好。”
陆兆晗端详了一下闻珏的神色,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便说道:“母亲,我先回去了。”
闻珏问道:“这么晚了,在家里睡吧。”
陆兆晗摇了摇头,回答道:“小霁还在家里等我…我刚出差回来。”
闻珏闻言,没有再劝,点了点头。
陆兆晗走出卧室,轻轻关上了房门,待他走至一楼客厅,看到自己的父亲一丝不苟地端坐在沙发上。他朝陆兆晗伸了伸手,陆兆晗走到他的身侧。
他语气严肃地说道:“公司的事做得不错,没有辜负你爷爷对你寄予的厚望。”
陆兆晗点点头,他又说道,语气堪称严厉:“以后也要记得回来看你妈妈。”然后投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陆兆晗沉默地听着,然后他站起身,摆了摆手,转身上楼,走向陆兆晗相反的方向。
陆兆晗走回车上,看到别墅一楼的灯光熄灭,他又抬头往上看了看,闻珏房间的灯也随之熄灭。狂风在耳边呼啸,下起大雨来,陆兆晗让徐予开车回自己的别墅。他在车上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风刮得越来越大,车窗外的风声像是鬼哭狼嚎,陆兆晗闭上眼睛,睡意全无。
他想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刚回到家里的那一天。
那时候,他正在上初中,某个星期三,自己的“父母”突然带着一个男人在午休时分将自己叫出了教室。那个面生的男人穿的衣服看上去在他们这个边缘的小镇格格不入,他身量很高,带着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看到陆兆晗,他的神色有些讶异,但是什么都没有多说,四人一起走去校长办公室。
他们三个人将陆兆晗留在门外。等到下午上课铃响起,三个人与校长一起走出来,陆兆晗跟在他们身后。回到教室,陆兆晗收拾了一下书包,他们便带着他走出校门。
学校门口,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路旁,陆兆晗看到那个车标,突然觉得事情变得有些失去控制。
面生的男人请他们上车,他的“父母”对着那个人态度十分客气,还让他坐在副驾驶。
他们一路开回了家中,面生的男人先下车,没有进屋。“父母”带着陆兆晗走进家中,他们给陆兆晗讲了一个故事。
他们俩婚后好长时间没有小孩,直到有一天,他们在村里的田边捡到了一个小孩。小孩身上带着一个吊坠上面刻着一个“晗”字,而现在,孩子的亲生父母找了过来。
陆兆晗沉默地听着,豁然开朗,他还有一个弟弟,而他的“父母”与他一直都不亲近,似乎所有耐心都给了他的弟弟。
他们问他,是否想要回自己的家,陆兆晗沉默不语,又听到自己的“母亲”说,他的亲生父母十分想念他。他们让他回到自己原本的家,他们也不愿意夺走别人的小孩。
他们说着时,面生的男人走进了房中,他向这边看了一眼,陆兆晗的“父亲”便推着他上了那辆看着很不同寻常的轿车。
那个人开车带着他翻过许多座山,在省会住了一晚,又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终于在第二天中午达到c城。
这座沿海的城市,与那个遥远的山村毫无相似之处。它繁荣、现代、喧闹,是陆兆晗曾经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模样。
在机场又专门有人来接,面生的男人在车上对他说了一些家中的事,陆兆晗静静地听着,面上毫无波澜,手却抓紧了裤子,他用眼角余光偷窥 着这个看起来无比奢华的城市。
立交桥、车水马龙的道路,拥挤多样的城市生活,他不禁睁大了双眼。当时他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并不明白这些事到底会给他的人生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只是走出群山,惊叹于世界的广阔。
他们的车在城市中穿梭许久, 最后开入一个环境优美的社区,驶入一个带有大片庭院的住宅。
陆兆晗下了车,打量了一下四周,眼前所有的景色都被人精心地设计过。庭院中的花园里种了许多他不曾见过的鲜花,还有人正在照料。
他跟着往前走,走到一幢美丽的白色别墅前,看到一位严肃的男人和一个美丽苍白的妇人站在门口,一个不大的小男孩规矩地站在他们旁边。
见他走近,那妇人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掩盖不住的笑意,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忧伤。
她说:“小晗,你都长这么大了。”
陆兆晗抬起眼,看到一双与自己十分相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