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有秘密的家庭,却像一本摊开的书被陆兆晗阅读,而属于陆兆晗的秘密,不久之前他以为他已经找到的隐藏那份拼图,却不过只是一些障眼法。真正的最值得在意的部分在另一个人口中被当成胜利的象征展示在他的面前。
那份象征,被用一种惋惜的口吻表达出来,曾经属于另外一个人与陆兆晗的回忆,在钟霁的面前重见天日。他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是一直有个声音在诉说着,诉说他的直觉。
他与陆兆晗之间隐隐存在着的隔阂不是来自他与他年龄之间的差距,不是生活之间差别,亦不是性格之间的差异。
来自——
来自多年之前,来自他不曾参与的他的少年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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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5】
那个电影,经典的爱情故事。
在一片迷蒙的树影中,女主角与爱人葬身于猝不及防的战争。
宁戎是这样的一个人,陆旭细细讲述了他的家庭。一个传统的上流家庭,一个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家庭,一个没有父母之爱的孩子,却变成了十分热心的少年,他充满正义感。热心的少年有很多朋友,他无论对哪个朋友都很好,他没有最好的朋友,他就像是风筝一样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飘荡。他的家庭在几年之后倒下,风筝的线也越收越紧,最后,细线被崩断,风筝与他认识的落叶一起坠落在一片蓝色的水面,那是他最好的,排在所有遥远地面的朋友之前的落叶。
他与他的爱人葬身在突如其来的空难中,在他被迫为联姻而订婚所以反抗父母离开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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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
陆兆晗的侧脸。
他静静地看着放映中的影片,钟霁在转过头时看到他的侧脸,他面无表情,浑身散发冰冷的气息。
一串潜意识里的气泡浮出水面,一切都汇聚在一起,陆兆晗与钟霁看着同样的画面。一个人是影片的旁观者,一个人是事故的旁观者,他们在看不同的世界。
钟霁睁开双眼,四周变得越来越亮,一个新的晨曦到来,他愣愣地看着窗外。
他还有期盼,他还有些余地,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干涩得落不下泪来。
远方的人正在归来,旅人对他做出约定,但某一个春日,那个人曾被大雪困在很远很远之外。
第31章 对峙
陆兆晗出差这几天都与钟霁连麦睡觉,他的态度变得含混不清,甚至有些隐隐的安抚意味。他一直等到钟霁睡着才后关掉电话,可钟霁总是能在他挂断视频的后一秒睁开眼睛。钟霁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整夜整夜未眠,整夜整夜思考,白日里也无法完全集中注意力在自己所做的事。
这几天对钟霁来说既长又短,他偶尔觉得自己的头脑里任何事物都无法留下,任何事物都像流星一样快速划过、转瞬即逝,又偶尔能够完整地听见所有来自过去的声音。那些回忆中的细节,甚至是一声叹息都变得清楚明了。他一直是个好学生,性格也一丝不苟,即使性格中带有太多感性,也总是能找到答案。
周五钟霁下班回家看到陆兆晗的鞋在玄关摆放得很整齐,他这次没有食言,准时准点地回来。钟霁走进卧室,卫生间的门关着,陆兆晗正在洗澡,他有些洁癖,每次出差回家都要清洗一番。钟霁沉默地坐在卧房,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他呆呆地看着卫生间的门,他不擅长质问,只会绕着弯子试探别人,他怕自己的问题后是无法承受的结果,但是即使蒙住耳朵,捂住眼睛,那个答案还会有变化吗?一旦人开始醒悟,所有视而不见的微小瞬间都会变得如此清晰,他不得不问,毕竟答案永远无法改变,虚假怎么能够与真实对抗。
半晌后,陆兆晗从卫生间门后走出来,他看到钟霁,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神情,与他的气质不太相称,透露出一丝安心与从容。陆兆晗没有穿家居服,仅仅穿着浴袍,他的心思昭然若揭。钟霁看着他渐渐走来,头发湿漉漉的,他的声音在周五的傍晚听起来格外低沉且动听。
“小霁,我没听到你进来的声音,你是猫吗?”
钟霁一时无言,陆兆晗总是这样,把自己当成孩子,所以他才以为自己不会露馅,他隐藏得确实很深,如果不是孙决突然的出现,也许钟霁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什么也不说。
陆兆晗走得越来越近,最后坐在钟霁的旁边,他的脸凑得很近,拥住钟霁的身体,几乎把钟霁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凝视着钟霁的眼睛,说道:“怎么不说话,是因为我很久没回来闹别扭了吗,还是因为我让徐予跟着你让你不自在了?”
钟霁转过头,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问一问,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是被蒙骗者对于真实的渴求。
“宁戎是谁?”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再次重复曾经的问题。
陆兆晗拉远了距离,钟霁仍然直视着陆兆晗的脸,他的面色没有改变,还是与刚才一样,沉静中带着细微的从容。钟霁听到他轻声回答:“他是一个比我年长的朋友。”
陆兆晗说得很巧妙,他把所有的关于宁戎的过去都描述为一句朋友,钟霁不知道他为何这样的冷静,甚至是冷酷。如果钟霁不知道他的过去,他没有听过陆旭关于陆兆晗对宁戎那样微妙的相处方式,他怎么能有怀疑的余地,他又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去与宁戎对比。在他与陆兆晗相识之中,他曾经从陆兆晗身上闻到玫瑰的香气,他从花丛中来,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稳。他那么自信,他比钟霁大几岁,站在同龄人的顶点,他总是微微地扬起下颌,他自信而又轻易地得到了钟霁的心。可陆兆晗曾经在宁戎的身后,被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孩,他在夜里默默搭建积木,不愿意让宁戎看出他的少年心性,那样细腻而害羞的感情,被他默默地藏在友情背后。那些属于雨季少年的倔强与羞涩,永远地与钟霁错过。
钟霁闭上了眼睛,虽然很艰难,但他必须强迫自己问出口:“只是朋友吗,在他去世的时候,你不会很痛苦吗?”
说完,他睁开双眼,苦笑了一下。
陆兆晗的表情出现了一道裂缝,由晴转阴。
钟霁接下去说道:“为什么你要刻意绕开他,从孙决第一次告诉我这个人开始,你总是这样,轻轻地放下所有关于他的问题,因为不能让我知道吗?”
陆兆晗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钟霁继续说道,他变得不依不饶:“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以为我不可能知道吗?”
陆兆晗反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我与宁戎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吗,钟霁想着,所以不重要了?
陆兆晗说着:“小霁,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想知道什么?”
钟霁看着陆兆晗,他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一直在原地绕圈子,他给他的感觉如此陌生。陆兆晗一直对他很好,但是一切都是谎言,如果虚假的爱带来甜蜜,他就最好装作看不见。钟霁突然意识,正是因为陆兆晗认可这件事,才会找上自己。
钟霁几乎是绝望地说着:“他和我像吗?”
“孙决说,他与我长得像,我只想知道他与我是不是长得很像。”
“我只想知道这一件事,唯一的事。”
陆兆晗陷入一阵沉默, 他不愈多说。
钟霁听到自己内部腐朽的声音,他本该做好了准备的,有好几天,他每天每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甚至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此时,陆兆晗的沉默仍然像是一场海啸,淹没了他的理智,击溃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像一个忧天的杞人,终于等到了世界末日来临的那天,天空坠落,一切都在毁灭。
他长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他的身体被控制住,悲伤的潮水流经四肢百骸,但是他却无法落泪,他好像一个被打碎的人偶,丝线都已经断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陆兆晗站起身来,说道:“明天去看海岛,我帮你请假。”
尖锐的声音在钟霁脑海中爆鸣,他说道:“宁戎去世的时候,你也这样吗?”
陆兆晗似乎终于忍受不住,但他还是克制地说:“不要总是提起他。”
钟霁笑了笑,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还可以对我说什么去海边的话,他去世的时候,你也这么冷淡吗?”
陆兆晗重复了一遍:“不要再提起他。”
钟霁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很难过,难道你……”他看到陆兆晗的角色蒙上阴霾,止住了话头。
钟霁想起来自己曾经偷偷在书房门口听到的陆兆晗与下属交谈时的声音。对方似乎做错了什么事,陆兆晗没有把怒气发泄在言语中,只是语气变得异常严厉,蕴含着微微的愠怒,他把自己的情绪控制的很好,但是钟霁听到他开口便察觉到他的不悦,因为他对待自己从来不会如此。
为什么这次会这么迟钝,钟霁在心里问着自己,陆兆晗此时的声音与那时一样,他不说重话,但是他心情很差,因为自己吗?
为什么……钟霁想着,明明我才是那个需要解释的人,为什么是我做错了,是因为宁戎是陆兆晗不愿意让任何人议论的人吗?
第32章 差异
钟霁没有再说话,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可是该去哪里,他不知道,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想呆在陆兆晗的身边,他需要一个私人的空间。
陆兆晗在他离开之前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腕,他的语气恢复如常,淡淡地说道:“你要去哪里,小霁,我已经很累了。”
“而且已经全部安排好了,明天我们就出发。”
钟霁回过头,他用了点力想甩掉被握住的手腕,陆兆晗的手收的更紧。
“为什么……”钟霁回答道,“我不想去,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陆兆晗走到他身边,将钟霁抱进怀中,说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就像哄着孩子一样轻声解释。
钟霁看到他的眼神向下,俯视着自己的脸庞,说道:“过去的事,也就是都是真的,我真的和他很像吗?明明我只是想知道这一点而已。”
陆兆晗的脸色重新恢复阴沉,他紧紧拉着钟霁的手,拿出手机给徐予打了一个电话,让徐予与钟霁的领导请假。交代完一切,才回答钟霁的问题:“知道了又怎么样,小霁,有些事情,不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又说道:“如果你想一个人呆会,我送你回你家,明天上午我去接你,下午的飞机,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跟我走就好了。”
说完,钟霁感到手腕上的束缚消失,陆兆晗松开手,说道等我一下,然后走进了衣帽间,他没有关门,一边换衣服,一边用余光看向钟霁的方向。
十分钟后,陆兆晗身着正装走出来,他重新拉上钟霁的手腕,虚虚地握着一圈,虽然不会让钟霁感觉到压力,却也无法挣脱。他沉默地牵着钟霁下楼,上车,仍然十分贴心地为钟霁系好安全带,似乎刚刚发生的对峙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了。
钟霁将脸扭了过去,面色苍白地看着车窗外。听到陆兆晗和自己说去海岛游玩的计划,他选了东南亚的小岛,帮钟霁请了一周的假,其他的所有事项都已经交给徐予安排好。陆兆晗说他曾经在大学去过那个海岛几次,那里的海与c城的很不一样,非常蓝,两个人可以一起在酒店放松地休息一周。陆兆晗自顾自地说着,钟霁只是沉默地听着,不插一言。他本就没有对此特别感兴趣,他想,陆兆晗大概是想借这个补偿自己,缓和一下关系,但是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难道可以真正地解决问题吗?
陆兆晗送钟霁到家,临走时摸了一下钟霁的头发。钟霁走到窗前,看到他慢慢地离去,他的身姿很挺拔,看上去却又带着一丝孤独。钟霁想起刚回家时看到的陆兆晗的脸,他从浴室走出来,头发滴着水,即使已经清洗了一番,也还是带着一点疲倦。
钟霁的心蒙在忧郁中,他想要对这微小的陆兆晗的劳累视而不见的,却无法管住自己的习惯,头脑仍然清楚地记住了他这次工作之后的样子。陆兆晗不愿意解释,他用这种高强度工作之后的辛劳模样,与含糊其辞的对往事的一笔带过来对抗钟霁的疑问,对抗钟霁这些天来的忧愁。
钟霁不再继续思索,他的忧愁如同流水一样流淌,本来已经找到了缺口,却被生生地堵住。
他得找点什么事做,他不想再像前几日那样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听着内心悲伤的流水歌唱。
钟霁审视了一下许久没回来的家,他搬进来后,陆兆晗每个月都请了人专门打扫,家里不算脏,但他还是打扫了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没过多久,钟霁听到门铃的响声,一个阿姨的脸庞出现在猫眼里,他打开门,阿姨热情地告诉他自己是陆兆晗请来的,他给了她双倍的钱,让她提前过来帮钟霁清扫房间,保证钟霁能住得干净、舒心。
钟霁让过身,阿姨非常熟练地行动起来。钟霁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装着陆兆晗寄给自己的明信片的相框摆放在桌上,他拿起它,看了一会,然后扣上。
阿姨全部打扫完之后没多久,钟霁又听到门铃的声音,陆兆晗给他点了晚餐,他安排得很好,消息也实时发送过来。
【小霁,好好休息,明天要坐很久的飞机。】
钟霁装作没看见,没有理他,打开了饭盒,陆兆晗定了好几个菜,来自钟霁以前说过好吃的餐厅,也都是钟霁喜欢的菜。
他所有的事都做得很好,滴水不漏,钟霁曾经非常喜欢这份细心与沉稳,此时又为他做的一切而烦闷。
陆兆晗又在晚上打过来视频电话,他脚边放着一个行李箱,询问钟需要带的东西,他会帮钟霁整理好,明天两个人直接去机场。钟霁随意地指挥他拿了些东西,就说自己要去睡觉,他的忧愁渐渐转变成了恼怒,尤其是在看到今夜陆兆晗做的一系列事情之后。
陆兆晗似乎想继续用柔怀政策化解他因为被欺骗而竖起的尖刺。除了早些时候钟霁反复提到宁戎之外,陆兆晗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与往常一样地行动,绕着圈子说话,让钟霁看起来像个闹脾气的小孩,拼命追问着不适合放在台面上的问题。
陆兆晗仍然说要看着钟霁睡着,钟霁将手机放在床头桌上,赌气地面向墙,背对着陆兆晗。他感觉到陆兆晗的视线瞄准自己的后背,好长时间,身后都没有传来挂断视频的声音,钟霁实在等得无趣,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着。今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兆晗已经回来,钟霁慢慢沉入了梦乡,
陆兆晗盯着钟霁的背影,面无表情,他走到书房,在一个隐蔽的上锁的抽屉拿出一本相册,关于宁戎的过去呈现在他的眼前。
——待陆兆晗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后,他的母亲为他拍了许多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宁戎与他一同站在家中的花园秋千旁的。
那一天,是宁戎第一次拜访他的家。宁戎比陆兆晗大三岁,高中的宁戎与初中的陆兆晗,本是没有任何交集的。那时的陆兆晗,被孙决盯上,孙决总是呼朋引伴,带着一大群人找他的麻烦。
前一天,孙决做得比往常更加过分,他仗着人多势众将陆兆晗推倒在地,宁戎就是在那个时候路过,他是高中生,自然比初中生看着难惹许多。他呵斥了孙决,骂他是什么没教养的东西,还说要把这件事四处传播,告诉孙决和他身边所有人的爸妈,孙决与那些人马上就跑走了。他给陆兆晗摔破的腿贴上创可贴,和陆兆晗说自己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人。
陆兆晗知道他,他们的圈子很小,他知道宁戎是那个父母不疼爱的,叛逆的“问题少年”。
第二天,宁戎在陆兆晗的邀请下拜访了他家,陆兆晗的母亲给他们拍下了唯一的相片。
那之后,宁戎又帮他训斥了几次孙决,陆兆晗把他当成值得信赖大哥哥。直到陆兆晗升上高中,他变得越来越优秀,同龄人再也追不上他的脚步,陆家的产业也做得越来越大,孙决再没办法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直到宁戎大学毕业以后,他带着一个可爱的男生出现在陆兆晗的面前。
宁戎是个叛逆的孩子,陆兆晗此时才知道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不久前,他刚听说他的家庭十分守旧,甚至让宁戎为挽回家业去商业联姻。而那一天,宁戎带着那个可爱的男生来见陆兆晗。
他说,他要离开他的家庭,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他来与陆兆晗告别。
那一天,陆兆晗的心砰砰直跳,他从小的经历,让他变得沉默,变得稳重,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变得不再愿意打开自己的心房。他终于醒悟自己为何对女生不感兴趣,他收到过很多情书,全部都委婉地拒绝,他对她们采取尊重的态度同时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隐隐约约看到了宁戎的侧脸,这张脸让他的内心盈满了欣喜,在梦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宁戎的侧脸。
一夜过后,陆兆晗砰砰跳动的心脏好像窒息一般疼痛。那场令人震惊的空难,失事飞机正是宁戎告诉自己的,承载着他新生活的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