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鸣,似金铁,亦空灵。
裴怀钧的剑尖指地, 缓步徐行,“此剑, 名为‘东华’。”
“诸恶莫侵,万邪皆斩。”
幽暗的灵堂, 压不住徘徊的剑啸。
鬼怪侧耳聆听, 魂魄死而苏醒。
鬼新娘在地上爬行着, 沙沙、沙沙。
似要逃,又不知逃往何方。
自打它们踏入这里, 就被相斥的白煞笼罩,断绝与本体的联系。
就算死在此处,鬼新娘本尊也一时无法察觉。
裴怀钧随意扫过, 没发现鬼蜮痕迹, 冷漠而厌倦,“啧,这批鬼仆里, 没有像样的。”
说罢,剑化明光,一剑断天!
数十具鬼新娘,刹那间,身首异处。
剑仙站在残骸中央,青衫大袖翻飞,剑骨似透衣。
裴怀钧随手将毫无灵异的红盖头扔下,眸光不动,“再来。”
干尸老鬼脖颈上空空的, 胳膊肘僵硬曲起,颤巍巍地抱着苍老的脑袋,对着黄色纸钱摇晃,开始榨自个所剩不多的血。
他废了老命,捏着一沓红色纸钱,递过去,嗓音沙哑苍老:“百、百余张……”
或许有不懂事的新生鬼怪,认不出仙人当面。
可他死的早,见多识广。对鬼来说,二百年并不久。
东君补天裂之时,刚好是前朝末年的动乱,鬼怪可比凡人记得清楚多了。
当东华剑出鞘时,他还能不明白,面前这位,究竟是哪路神佛吗?
除却那位万鬼噩梦第一名的真仙之外,谁敢以“东华”二字尊号作剑名?
所以,老鬼刚才直接把头拧下来,倒脖颈里残余的污血,兢兢业业地给仙人造纸钱,可不敢磨洋工。
不然,待会卸他头的可不是他自己,而是东华剑了。
就算他如此上道,仙人也没多看一眼,似乎是嫌老鬼丑到眼睛了。
裴怀钧踏出灵堂,直接将纸钱向天空随手一掷。
近百张红色纸钱纷飞,凭空自燃。
漫天飘飞的苍白纸屑,这一瞬,几乎被血色的灰烬污染。
裴怀钧凝神静听,鬼怪自彼岸的呼啸,正向着此处汇聚。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偌大庭院里,金色圆环布满虚空,鬼新娘再度出现在古宅。
裴怀钧拭着光亮的剑,映出他冷静的眼,耐心等鬼新娘爬出传送圆环。
不多时,庭院里就爬满了鬼怪。
这近百的数量,高矮胖瘦各异、腐烂程度不一,却都在窸窸窣窣的地爬行着,寻找着可以变为同类的目标。
或许,这些鬼新娘以前也曾都是活生生的人。
被鬼怪吞噬后,被拘住灵肉,病变入侵,化作了鬼怪的仆从。
因为活人会被同化为鬼新娘,除了血污喜服与红盖头外,身上会或多或少带有鬼新娘的其他特征。
裴怀钧提着剑,缓步徐行,分辨着他要寻找的鬼蜮入口。
他看见,有的鬼新娘上下半身不匹配,枯瘦的手配上一双雪白的足,像肢体的粗暴畸形拼接;
有些是同一张面孔上,红唇与腐肉相间,像是某种诡谲的红粉骷髅。
“这些年来,已杀了成百上千个人么?”
这样的鬼仆,随便一引,就能引来百个。
可见这些年,死于“鬼新娘”这种灾难的活人,远不止千数。
只不过,因为人失踪的零散,源头又隐藏在鬼蜮里,幽冥司没能处理,或是根本没发现。
这个鬼怪横行的年代,人口失踪,实在是太正常了。
裴怀钧转过身,手腕一旋,眼底透着淡淡的厌恶。
“鬼怪的本能就是杀人。就算升到了凶、煞,甚至厉级,得到超乎寻常的力量,近人的智慧,只会成为移动的天灾,终究不会成为‘人’。”
当年的灾劫里,也曾有过无数修士试图抵抗,但更多的人都填了鬼怪的肚腹。
甚至,还有曾经知名的修士,在灭绝了人性之后,化为彻头彻尾的鬼,将屠戮的刀指向曾经保护的人。
整个世间,人皆有欲望。鄙薄,贪婪,无知,丑陋。
鬼亦不例外。
唯有小衣,他是特殊的存在。
“铮铮、铮铮铮。”
青衫书生吟啸徐行,向天穹,曲指弹剑。
天韵,亦是晓声。
好似挂剑已久,世间百年,未曾得见此光。
合该是最陡峭的山崖,最桀骜的孤松,才配作剑光一瞬的鞘;
最辽阔的山河,最高远的苍穹,才配荡起此剑的余波。
悬满白幡的凶宅,满地鲜红的喜服,也顿失颜色。
“本君已经,很久没有拔剑了。”
裴怀钧似生感慨,“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不记得了。”
缥缈寒烟之中,潇湘云水之间,或能窥得东君帝踪。
他曾在洞庭醉倒,手划流水,目送归鸿。
他也曾布衣青衫,漱石枕流,与桃花流水相伴,曰:“天上不及人间”。
太阳向九霄跃下,仙人跌坠红尘。
剑再啸,啸过东方,驱散黑暗,叫醒苍穹。
他醒复醉,从江海那轮红日里,捞起一柄剑。
可惜,他平生失亲故,挚爱隔阴阳。
拍案惊奇的传说,终局都无人再提起。
成仙又如何,不过孑然一身。
那些遥远的、一剑惊天下的传说,不过化作庙里的泥胎木塑。
身边唯有一剑相伴,长生废尽,久伴孤灯。
何其萧索。
东君将其封入剑鞘,葬于无字碑下,不见天日。
“再度见他之日,此剑出鞘之时。”
两百年隐世的东君,今日神降于此。
这位走过红尘的书生,拔剑出鞘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时间到了。”
时至今日,裴怀钧终究再度弹起剑光,金铁交击,“铮铮,铮铮——”
深深庭院里,无限剑光回旋,衬得黑暗似白昼,杀戮如割草。
裴怀钧清扫完毕,捡起有异常的红盖头,感知片刻,摇头:“通向另一处鬼蜮。”
鬼新娘擅长鬼蜮,所以鬼蜮呈现复杂的构造,粗暴的入侵是无用的。
他要寻到小衣所在的节点,就只能用笨办法。
一个个杀过去。
他又讨要纸钱,“再来。”
老鬼已枯瘦的像是一把骨头。
被神仙如此胁迫,莫说他没到头七复苏,还被那厉鬼啃去了一半灵异,状态不佳。
就算是全盛状态,又能怎样呢?
老鬼递上纸钱。
“若白煞太弱,被红煞吞噬,无法达成平衡,就不会出现‘红白撞煞’的光景,令人失望。”
裴怀钧也知,这老鬼的鬼气转衰许久了,他随手挥袖,凭空一指。
鬼新娘七零八落的尸首凌空飞起,宛若填鸭,塞满了那老鬼枯瘦的嘴、喉管和胃部,扁平凹陷的胸膛愣是鼓胀起一大块。
像是,在给鸭子填饲料。
只不过,裴怀钧是在养白煞平衡红煞。这种行事风格,简直邪门的不行。
老鬼噎的翻白眼,倒地抽搐:“……”
填、填鬼啦!
他轻掐手指,游刃有余地估算:“若是把你喂到和鬼新娘差不多,头七那日,应该能势均力敌,替我钳住那鬼新娘。”
红白煞都是极阴极邪的鬼,想除去一方,少说要码上百条人命。
裴怀钧却一心想造出“红白撞煞”,心中究竟存着怎样的邪门思路,他不说,谁也不知道。
“现在,红白煞暂时不能消失。给我吃下去。”他的声音冷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