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制服的司机下车,拉开后座的车门,并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挡在了车框上,恭敬地等着什么人。
盛绍延下了楼。
依然是那身黑色衬衣和长裤,在夜风中显得气势凌人,暗蓝色的双眼犹如锋锐暗藏的匕首。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弯身坐进了车里。
一切有条不紊,又悄无声息,连树上栖息的夜鸟都未惊动。
盛绍延看着车窗外。
他曾数次经过这个转角。
连接天地的暴雨中,他曾穿过雨幕,看见沈西辞站在篷布下挂着的钨丝灯泡旁,满眼焦急地等他回来。
黑色的车辆发动。
盛绍延哑声道:“等等。”
引擎声中断。
司机低声询问:“盛先生?”
盛绍延打开车门,下了车。
踩过水泥铺成的楼梯,盛绍延用属于自己的那把钥匙,打开了墨绿色的门,楼道昏黄色的灯光倾泻进房间,在地板上构成一个明亮的几何图形。
进门后,打开厨房的灯,放轻动静,有几分熟练地煮了两个水煮蛋,又从冰箱里拿出制好的鸡肉,把番茄黄瓜和生菜洗干净切好,夹进面包里,撒上调味酱,做成了简单的三明治,再把橙子和苹果切成片,摆盘,一起放到了餐桌上。
客厅最后一丝光亮消失。
盛绍延关上了门。
两小时后,一架巨大的白色私人飞机从机场起飞,飞机的尾翼上,写着一行显眼的英文字母:Thyn。
沈西辞一个人骑着摩托车,五点刚过,就到了片场。
大灯高高吊起,飞虫环绕,蓝小山拿着驱蚊喷雾围着他喷了几层,又奇怪:“绍哥今天又有事吗,怎么没一起过来?”
“他回宁城了。”
蓝小山点点头,懂了:“沈哥你马上就杀青了,绍哥是不是先回宁城布置去了?”
他跟在沈西辞后面,开始讲这几天发生的八卦:“许令嘉不是被买了个黑热搜吗,说国货都是破铜烂铁那个,果然,昨天晚上一个国货科技品牌官宣代言人,是周庭然,不是许令嘉!听他的助理说,许令嘉在房间了发了好大的脾气。”
蓝小山旁观了一整场战斗,总结道,“许令嘉的粉丝战斗力超强,跑到官宣那条微博下面去骂品牌方没眼光,才会临时换人。又跑到周庭然那里去骂周庭然手段下作,半途截胡别人的代言,把周庭然的粉丝气得半死,大半夜起来战斗,到我出门的时候,这场战斗都还没结束。”
走在片场里,沈西辞认真听着蓝小山说话,明明每个字都进了耳朵,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
做好妆造,沈西辞站到那棵古树下面,等着灯光组的人做最后的调整。
蓝小山跟他一起在旁边等,继续在微博上围观战斗,忽然小声道:“沈哥沈哥,好像之前是有什么大人物来这附近了!剧组大群里,有人在机场看见了一辆超大的私人飞机,停机坪上,好几个穿黑西装的高个保镖围着一个年轻男人登机,气场特别强悍,这人悄悄拍了两张照片,问有没有人知道是谁。”
把照片点开,蓝小山皱眉:“离得也太远了吧,画质糊成这样,根本看不清脸,这怎么认?”
沈西辞睫毛颤了一下,看了眼那张照片。
极简的涂装,只有尾翼上有四个英文字母。
Thyn。
一百多年前,盛氏家族移民后用的音译姓氏。
而舷梯下,他一眼就认出,盛绍延众星拱月般,站在一行人中间,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随着他的脚步而紧绷。
蓝小山看着群里跳出来的信息,惊讶地吃瓜:“竟然还真有人认识!说这是盛合集团背后那个家族的标志,啧啧,他们说这个盛家特别厉害,互联网那个盛洲科技,还有什么深微资本,思诺基生物医药集团什么的,都是他们家的,哇,好有钱,万恶的资本家!”
沈西辞听着,没有说话。
临开拍时,沈西辞把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递过去:“小山,如果有人给我打电话——”
等了等,没等到下一句,蓝小山疑惑:“什么?”
沈西辞沉默一瞬:“没什么。”
盛绍延应该不会给他打电话了。
哑巴少年站在粗树枝上,土布白袍在晨风里轻轻晃荡。
此时,在他身后,第一缕光线刺穿纱幔般的晨雾,整片树林表面突然镀上了一层流动的光缎。
天边的淡蓝渐变为金红色的朝霞,晨光忽然化作液态,犹如最为绚丽的油彩。
哑巴少年目光温软清澈,如山野间的清泉,不沾半点泥尘,他认真比划道——“我要去找我的妈妈和妹妹了。”
他转过身,面向无尽的山川与林海。
浓绿的山脉犹如沉眠的鲸群,朝阳的光在他眼中撒下碎金,连睫毛,都沾上了辉煌的色泽。
晨光之中,哑巴少年无比轻盈地一跃而下。
就像这山林四季,在风中飘落的一片树叶。
“砰”的一声,沈西辞落在了崖底的软垫上。
周围和对讲机里,响起连连的欢呼。
“一条过了!恭喜沈老师杀青!”
“恭喜杀青!”
“沈老师杀青了!”
仰躺在救生垫上,胸膛起伏着,沈西辞喘着气,被初升朝阳的光刺得双眼微眯。
有泪从眼角滑下来,留下一道湿润痕迹的同时,沈西辞笑了出来。
这一刻。
哑巴少年一跃而下。
沈西辞跳进了新的人生里。
第36章
回到树下, 沈西辞怀里就被塞了一大束鲜花,花朵之间还夹着一个大红包,剧组惯例, 每个主要角色杀青时都有, 图个吉利。
配合剧组宣传拍完照, 沈西辞抱着花,去跟工作人员道谢, 又收获了一大堆的“恭喜”。
万山导演依然戴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 让人怀疑他衣柜里同款式的帽子是不是有一排。他站在仪器后面, 手里捧着泡了枸杞红枣的保温杯,见沈西辞过来, 也笑道:“恭喜沈老师杀青!”
虽然在剧组里, “老师”这个称呼全场通用, 灯光摄影场务化妆都适配, 但沈西辞还是被万导这声“沈老师“叫的有点不好意思。
“谢谢万导。”
万山导演看他的目光欣赏:“以后还拍戏吗?”
沈西辞抱着花认真点头:“拍。”
“那就好, 以后有合适的角色,我来找你演。”
听见这句,旁边站着的老季和摄影组长都看过来。
要知道,以万山导演在影视圈的地位,一旦放出有项目在筹备的消息, 各方的投资和大小咖位的男女演员都要极力挤破头,才挤得进来,实打实的僧多粥少。
无论这个“合适的角色”是轻是重,能得这么一句话,就说明这个演员在万导心里挂上号了。
老季在边上挥挥手:“沈西辞, 以后又合作啊!”
很多东西,已经跟上一世不一样了。
沈西辞笑着应下, 又积极地问:“导演,咱们下一部新戏,下个月能开机吗?”
万山导演哭笑不得,用手里卷成筒状的纸敲他的头:“你小子,没拍够啊?再给你加两场戏?”
沈西辞缩缩脖子,笑起来:“别别别,拍够了拍够了,我都想好了,今天明天,都要躺家里!”
回到化妆间,沈西辞脱下土布白袍,又摘了蓝色晶石耳坠。
像是在将哑巴少年从他身上脱下、摘掉。
他很清晰地知道,哑巴少年这个人物是虚构的,可又总觉得,这个人或许曾在某个地方活过、笑过。
换上自己的衣服,跨出更衣室,一捧彩色的亮片纸从天而降,旁边爆发蓝小山的欢呼:“恭喜沈哥第一个电影角色杀青!从今往后,追风赶月,星路长红!”
沈西辞被逗笑了,酒窝陷下去:“在哪儿去学的词?”
蓝小山得意道:“我去网上翻了好一阵,挑了个押韵的,高级吧?”说着,又往上空抛撒了两把亮片纸,“沈哥专属庆祝仪式!可惜绍哥没在,绍哥那个身高,优越,撒亮片纸效果肯定比我撒要好!”
低头掩下眼底的情绪,看看自己衣袖上粘着的亮片纸,亮晶晶的折射着光,沈西辞从放在化妆台上那束花里抽出三支花,手指灵活地用丝带一缠,打上蝴蝶结,又从口袋里拿出自己一早包好的红包,一起递给蓝小山:“也恭喜小山又跟完了一个剧组,经验条又涨了一截!”
没想到蓝小山眼睛一下就红了,抽抽鼻子:“沈哥……”
沈西辞把东西塞到他手里:“怎么,准备进军哭戏领域了?眼泪说来就来。”
蓝小山十六岁就没上学了,为了赚钱养家供妈妈吃药,跟着一个远房亲戚进剧组干杂活儿,因为年纪小,细心又勤快,当上了跟组助理。
他跟了好几个剧组,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的工作“杀青”时,也送花给他。
他不是主角,不是配角,甚至连个龙套都不是,他只是个奔波在不同剧组,给人拿衣服递水杯的小助理。
可是,忽然有一天,他也被人看见了。
“我就是有点舍不得。”蓝小山说话带了点鼻音,又抬起头,努力露出笑容,“以后要是还需要助理,沈哥你找我,我只要有空,一定到!”
摩托车穿行在茂密的森林里,被轮胎碾碎的枯枝残叶溅在锈迹斑斑的排气管外壳上,阳光辉辉煌煌,经过枝叶的裁剪,和树影一起落在沈西辞身上,光影交替间,像不断变化的水墨画。
已经反复做了无数遍心理准备,但真的当他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时,还是觉得寂寞了。
算算时间,盛家的私人飞机已经降落在宁城的机场,盛绍延应该刚好能赶上董事局召开的临时会议。
盛家二叔可能以为盛绍延失踪了一个月,半点消息也没有,肯定凶多吉少,所以才大张旗鼓炒热舆论,准备夺权。
盛氏家族至今仍保留着旧式家族的传统,为了保证权力交接的稳定性,长子长孙拥有第一继承权。盛绍延的父亲因为意外英年早逝,他的二叔盛峻鸿以为自己铁定能上位,不曾想,没几年,盛老先生破格让才刚过二十岁的盛绍延列席董事局,不久后就任职执行总裁,一副培养继承人的架势。
盛峻鸿怎么可能甘心?
盛家虽然传统,但只要在规矩范围内,并不禁止争斗,胜者为王。
要是盛绍延疑心病不重,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一定。
沈西辞把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他虽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盛绍延的事,也没有刻意编造谎言,或者表现出任何的恶意或者企图,但他也没有掩藏相处过程中的熟稔和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