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适应,半睁开眼,抬手抵挡,才发现大殿外的门尽数全打开了。
此时天光大亮,日光璀璨,悬浮在半空中棉絮般的乌云被驱散,湛蓝的天与雪白的云飘荡,飞鸟穿过,不再是刺耳嘶哑的叫声,变得清脆嘹亮。
而殿内所有模样怪异,类似纸人的太监消失,地面出现许多被烧成灰烬的纸张,谢春酌低头一看,还有半片没烧完的黄白纸张飘来卡在他脚下,四周都是黑灰色卷起的痕迹,而没烧到的地方,有一点红晕开的。那是惨白的下半张脸,红彤彤的脸颊和唇,唇还诡异地扬着。
谢春酌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一脚踩下,无声的尖叫稍纵即逝,化为灰烬。
贵妃头发散乱,跪倒在地上,原本精致的脸上,妆容尽失,狼狈异常。她双手抓着雾一的腿,哀声道:“……你不能让我走,我是贵妃!我是贵妃!陛下最爱的人是我!我的孩子是皇子——!”
雾一面无表情地站着,垂眸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将目光投向殿外,而后任由那些太监宫女把皇后拖拽走。
“陛下已死,中兴王继位,诸位随我去迎新王。”雾一缓声道。
谢春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殿外竟出现了数十位或年轻或年老,身穿朝服的官员。
看来早就在他们还未出幻境之前,雾一就已经迅速做好了一切的决定。
贵妃看见官员聚集前来,也知道一切无从挽回,颓然坐在地上,放弃挣扎,待快要被带离殿中时,倏忽奋力一挣,直冲谢春酌手里的四喜娃娃,谢春酌本可以躲开,但最后还是手一扔,将四喜娃娃抛起,看着贵妃把它抱进怀中。
拽着她的太监宫女大惊失色,不敢对谢春酌发火,便跟贵妃争夺四喜娃娃,拉扯之下,润湿的暗红布料撕裂,掉出里面的棉花与……血肉、骨头。
那是一个连体畸形儿的尸体,不知为何至今仍然没有腐烂完毕,隐约能看见两个不足月的婴儿以颠倒的姿势粘在一起,手臂贴着大腿,头颅微微朝彼此侧着,双目紧闭,恍若还未出生,而是在母亲的子宫里继续生长。
“小宝……”贵妃在地上跪爬,迅速而慌乱把尸体抱进自己怀里,眼泪梭梭而下。
她确实生了孩子,但那孩子,是畸形双子。她无法接受自己生下了怪胎,又无法忍受分别的痛苦,于是在骷髅妖找上来时,主动哀求对方治疗她的孩子。
她做错了吗?她没有错……
“小宝你醒醒,你快去看看你的父皇好吗?他一定没有死的,你也是,不要离开母妃……”
贵妃哽咽地呼唤着怀中的畸形尸体,神情癫狂,企图抓住她的太监宫女见状不敢上前,面面相觑,回头去看雾一,见对方面色毫无波澜,甚至看过来的目光有不悦的意思,登时心下一紧。
他们顾不得其他,咬咬牙,干脆抓住贵妃的肩膀与臂弯,强行将人拖走。
当贵妃的声音远去,雾一才与谢春酌对视,他没有责问方才谢春酌的举动,而是道:“我暂时还有事要忙,还请诸位随意。”
话罢,就迈步走向朝廷官员们,去往别处商谈政事。
他是历代南朝皇帝身边跟随的修士,众人称他为国师,如今,这地位或许可以更高一层了。
雾一离开之后,殿内其他太监宫女开始清扫,储良等人傻愣愣的站着,照谢春酌来说就是一群废物,很显然,雾一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皇帝死是他早有预料的事情。
这一趟下山倒霉事不断,还好他聪明地解决了一切。
谢春酌心里想着,就看见有两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地用明黄色的丝绸裹着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卷成一条带走。
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半步,二人恰好在他身边略过,谢春酌看见了他们没裹稳的、露出来的一点东西——是人皮。
那薄薄的,内里透着一点油脂的东西,是人身上剥落的皮,或许还带着一点血与肉。
前因后果,仔细思索,便可以得知当初他们进殿后,第一次看见的皇帝,是骷髅妖,当骷髅妖进入幻境,皇帝自然也就“死了”,雾一理所当然地“发疯”,然后筹备下一任登基的皇帝。
骷髅妖之所以和闻玉至相似,是因为骷髅妖在他们进入小偏殿后与闻玉至身体相结合……他们到底是怎么融合的?跟闻玉至复活有关系吗?
谢春酌总是绕不开这个想法,他心中隐隐觉得,这是一个隐患。
只是要怎么去查,他又是不知了。
总而言之,一切尘埃落定。
谢春酌带着万春四人离开皇宫,当天便坐着灵船赶往千玄宗,日夜不停,加之用灵石堆积燃烧,后日夜晚时分,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
或许是因为南災已经将一切事宜都处理完毕,加之少齐少秉在返程途中给执事长老传过讯,以至于一行人回去后简单交谈几句,便各自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谢春酌回去后,先是迅速将闻玉至留下的东西处理掉,又将被褥与床,以及软榻全烧了,换了新的,才洗漱躺下。
在灵船上,众人一改往日的活泼,缄默不语,气氛沉重,谢春酌也得装出寡夫样来,以至于一直没怎么休息好。
这回回来了,他可以好好休息了。
在陷入睡梦前一刻,谢春酌迷迷糊糊地想,这回他可不要再娶妻了。
……
夜深。
月光寂寥,门无风自动,细微的咯吱声晃晃悠悠地响起,敞开的门泄进一地莹白月色。
一道影子出现在门前,停滞片刻后,身形高大的人缓步踏进。
嗒嗒、嗒嗒。
烛火摇曳,那影子来到床前坐下,静静地注视着熟睡的人。
“卿、卿。”
第45章
翌日一早, 当日光冲破窗棂照进屋内时,谢春酌迟缓地抬了抬眼皮,意识慢慢清醒。
他醒来后翻了个身,困倦地垂下眼睛, 长睫微颤, 碎光落在尖端, 像是眨眨眼就会抖落。
直到他看见了床边很浅的褶皱印记——有人来过。
谢春酌立刻清醒, 眼睛唰一下睁开, 盯着那块地方不放。
因着屋内床榻较大的缘故, 加上习惯, 谢春酌睡觉都是往里面挤, 鲜少又往外睡的时候,以至于床外这一片都是整洁的, 而现在, 上面由着明显坐落的痕迹,像是有人长久地在那坐下, 静静地观察过他。
是谁?难不成是闻玉至和叶叩芳吗?
这一想法令谢春酌毛骨悚然。
他立即起身往房屋内外打量转悠,但无论来回走动多少次,都没有找到半点他人遗留下的痕迹。
再回到床榻,上面的褶皱与痕迹又好像并不像是有人坐下过, 或许是他自己晚上睡着时不小心蹭到而导致的?
谢春酌想不明白。
他坐在床榻前,身上还穿着亵衣, 身形瘦削,乌发披散,白生生的一张脸,毫无血色,如纸一般, 仿佛一戳就破,叫人看了不忍上前呼唤。
储良几人来到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房屋大开,内里坐着个金尊玉贵的人儿,日光刺目,打眼望去,一切如在梦中。
他们呆愣几秒,谢春酌抬眸看去,两边门便齐齐关上,“砰”的一声,将他们挡在门外,也把他们飞走的魂重新拉回来。
待谢春酌穿好衣衫打开门出去,又恢复了原本大师兄的温柔可靠。
“怎么了?”谢春酌问他们时,视线扫过,不由挑了挑眉,万春竟然没在。
“……我们,我们就是想来看看你。”储良结结巴巴说着话,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抬高给他看,是几只毛绒绒的兔子。
红眼睛长白毛,很好,是谢春酌最讨厌的颜色,让他不由自主想到云异眼中流淌的血泪以及南災的一头银白长发。
“这是执事长老门下弟子在别的秘境里面抓到的灵兽,有巩固修为,平心静气的效果,无论是养着还是吃都可以,我们想着您一个人住在这太无聊了,或许可以叫它们陪陪您。”
少齐嘴巴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少秉在他说话的间隙补充:“要是师兄你搬去跟仙尊一起住,也可以把他们带过去,随便给点草就能活来,它们性子很温顺的。”
少齐少秉手里提着的是灵兽的一应用具,他们好似笃定谢春酌会喜欢这种可爱的小玩意儿。
谢春酌对此敬谢不敏,找了个借口,“我怕我照顾不好他们,近日实在是有心无力,不如师弟们帮我照顾一段时间,等我好些了,再把它们接过来。”
“它们很好养的……”储良想争取一下,结果对上谢春酌的视线嘴巴又闭上了,改口道,“那就我替师兄你养吧。”
竟是全部自己包揽了,没分给少齐少秉二人。
少齐少秉见状对视一眼,心下略有不喜,他们也想和谢师兄多多亲近,不过储良毕竟是师兄,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最后就领着东西跟储良走了。
走了半道,少齐想起自己还有个东西忘记给谢春酌,又跑回去把储物袋递给他,道:“谢师兄,这是执事长老托我给你的,是这次下山堂里奖下来的东西,我们的都已经分好了,剩下的是你和……大师兄的。”
后面几个字含糊了些,少齐说完小心翼翼打量面前人的神色,见对方不出意料地露出伤感之色,不免叹气,安慰:“逝者已逝,师兄,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免得大家担心。”
他想起什么,随口举例:“储师兄就很担心谢师兄你啊,那几只灵兽还是他用奖下来的东西兑的。他找到我们来看您,路上还说以前口无遮掩,有很多对不起您的地方呢。”
谢春酌把玩储物袋的动作一顿。
“是吗?”
“是啊。”
少齐不作他想,应完惊觉时间飞速,怕少秉等急了,就赶忙跟谢春酌道别,急匆匆跑了。
院内又恢复了平静,除却远山飞过的鸟雀发出长而清脆的鸣叫以外,再也无一丝半点声音。
谢春酌低头看手中的储物袋,孔雀蓝色,袋子略旧,以至于颜色也褪去些许,不复明亮。
储良的异样听在谢春酌耳中,只令他觉得荒谬而可笑。
癞蛤蟆也想飞天吃肉?
若是跳得高,跟飞蝇一般,他不介意助对方一臂之力,让他再也飞不起来。
谢春酌转身进屋,却不曾想,没过多久,再次见储良时,对方神色萎靡,塌肩垂眼,眼底泛青,对他愧疚道:“师兄,对不起,灵兽全死了。”
谢春酌诧异:“什么?”
储良摇头,似难以启齿,不知该如何开口,恰好不远处有同门呼唤,他便留下一句“晚些我来寻你”,就匆匆离开了。
他不说,总有人会说。
谢春酌往前走了几步,随意寻了个弟子问,便得知前两日,储良在住所附近精心饲养的兔子突然间一夜内全死光了,不仅如此,储良大抵是不想叫谢春酌知道,后面又去找了新的灵兽来养,结果翌日夜里,又死了。
“储良师兄当时发了大脾气呢!我们好多人都听见他在怒吼着找凶手,结果怎么着也没找到,而且……”
那弟子说到这里,眼睛又瞪大了,神情惊恐,他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在那天夜里,储师兄意外滚落山崖,若不是值守弟子发现了他,恐怕命都要去半条了。”
夜里滚落山崖,这确实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情,且不说储良为何会半夜出门,滚落山崖甚至需要人来救,这就非常匪夷所思了。毕竟储良修为不低,即使是突然凭空从山崖坠落,也尚有余力御剑飞行,怎么可能会毫无所觉地就让自己身处险境呢?
他陷入沉思,没发现弟子正小心地偷偷看他。
此时正值午后,谢春酌近段时间回千玄宗闭门不出,众人不太能见得到他,都说怕他情伤未愈,所以平日里也不敢多谈,于是一段时间未见,这会儿突然间见了,便觉对方颜色更盛。
果然是位美人。弟子心里想着,忽觉背后一凉,他下意识缩着脑袋回头,身后是茂密生长的草木,没有人站立出现的痕迹。
骤然间,弟子想到了他们谈论储良师兄经历的诡异事件时,有位师妹神神秘秘地说:“说不定是大师兄吃醋了。”
已死的大师兄……
似阵阵阴风吹过,弟子不敢再在谢春酌面前停留,见人抬头看自己像是要问话,忙不迭道:“师兄,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人飞一般奔走,眨眼间便不见踪影,谢春酌蹙眉,回头看其他人,他们对他讪笑着,很快,也脚底摸油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