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羽也不由自主侧头看去。
被二人注视,谢春酌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们两眼,而后移开了视线,竟是直接坐到了床榻边缘。
“真不讲究。”闻羽哼声,对着自己身旁的下属歪了歪头,示意,“去把那老头扔下来,死了晦气,别叫我们谢大人染了污秽。”
“……”
下属怔愣,随后上前,想要动手,却又被谢春酌的一句话给阻止。
“陛下贵为天下之主,不该死后受到侮辱。”
闻羽哈哈大笑:“好!”
他未被面具遮挡的下半张脸嘴角翘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笑模样,显然他这位皇子,对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并没有丝毫感情。
尤其是现在他是板上钉钉的储君继承人,只要杀了魏琮,将其伏诛,一切就都结束了。
而唯一的问题……谢春酌有没有看出他的身份。
闻羽不用猜,就知道对方肯定看出来了,只是有没有全部看出,就不一定了。
闻羽故意对着谢春酌喊道:“我们也是好久不见了,心肝儿。”
谢春酌面不改色,看都没看他一眼,垂下眼眸。
魏琮闻言倒是冷然一笑,道:“嘴巴放干净点。”然后持剑上前,直指闻羽胸口,似要把他的心肝剖出,以此来作为惩罚。
闻羽嗤笑:“不自量力。”迎面而上,与其缠斗。
围着他们的人见状,下意识退后,不敢靠近,生怕动手误伤。
谢春酌看见这一场景,漠然无声,只当自己是端放在一旁的花瓶,等待着二人之中出现决胜者。
刀光剑影,该是冰冷瘆人之意,殿内却一直萦绕着淡淡的香味,温暖到令人头脑发昏,握住剑柄的手都几乎要松开,恨不得直接躺倒在地上睡下,不再起来。
睡吧……睡吧……这些争斗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上位者的权利,怎么也落不到你们身上呀,为什么要拿出命去拼搏呢?
等着他们胜利,等着他们失败,你们的命无论如何都是被他们攥在手里,死又如何?活又如何?有什么区别吗?
不如睡下吧……睡吧……梦里有家乡,有妻子,有幼儿,有父母,有你想要的一切,虚幻的真实怎么不能算是一种真实呢?
是啊,是啊……
殿内的士兵守卫们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去,手中的剑哐当落地,无声无息地跪在地面,仰倒而去。
不知不觉间,除却站在殿中的两道身影,其他人俱都一一倒下,回归到了梦中亲人们的怀抱,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呼吸。
殿内愈发安静了。
而这香味,又顺着大殿的红木雕花大门的缝隙往外飘去,再细细听,外面竟是连鸟叫声都消失了。
“你还活着。”闻羽首先停下了动作,猛然回头,看向了殿中高座之上……也就是,谢春酌身旁的器人。
魏琮也将持剑的手放下,抬起头望去,面上表情无喜无悲。
他的视线落到了魏异腹部隆起的熏炉上,上面浸满了血液,漆黑暗红,看不真切,香味正是从里面散出的。
谢春酌见二人未倒下,眼中闪过讶异,但很快,他就收敛了表情,同样看向了身旁的“人”。
一直紧紧阖着眼眸的“人”睁开了眼睛,翠绿的眼眸如湖水荡开波澜,似找回了半分神智,有了一丝亮光。
弯曲发棕的长发披落,身上宽松的绣花锦衣裹着身体,透着异样的馨香,谢春酌坐着,恰好能看见衣服的遮掩下的镂空熏炉,里面黑漆漆一片,又因为镂空设计,边缘而隐约透着亮光。
里面有应当放着东西。
而放着什么,谢春酌不敢再多看。
他收回目光,脸颊却突然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摸。
是魏异。
“好久不见。”魏异声音嘶哑,像是久久未曾开口说过话,嗓音里带着一股金属质地摩擦过的怪异感。
谢春酌没有避开他的触摸,闻羽和魏琮却是皱眉,齐齐往前走了两步,不满又警惕地看向魏异。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闻羽淡声道,“你杀了荣国侯,居然还未了结心愿吗?”
此话一出,魏琮表情微动,握着剑柄的手不由攥紧。
闻羽见魏异面色平静,心中不悦,而后视线掠过谢春酌,警惕不安之心骤起。以他的脑子,不可能没察觉出异样。
他嗅闻到了殿内不知何时弥漫开的香味,手抬起,迅速地封住了自己的穴位,让自己不再持续吸入香气。
“无用之举。”魏异缓慢道。
“他的尸体在哪里?”魏琮突然问。
魏异视线移动,落在他身上,却没有言语。不知为何,魏琮却像是知道了什么,黑眸眨动,在这漫天的香味里,脸上竟浮现出了几分讥讽的笑意。
他喃喃道:“……恶有恶报。”
“心肝儿,你知道子母壶吗?”闻羽凑趣儿似地笑问。
谢春酌不知道他莫名其妙地提起不相干的话题是为什么。
蹙眉望去,只见闻羽双手抱臂,慢声道:“子母壶,常用于席上酒桌置放酒水的器具,暗藏乾坤,只要扭动机关,就能置换内外的酒水……”
“你说这个做什么?”谢春酌打断他的话,不耐道。
同时,他也警惕地注视着闻羽的一举一动。
不仅闻羽对他警惕,他也知晓闻羽不可能坐以待毙,甚至是魏琮,也是他需要注意的人选之一。
殿内只剩下他们,以及……
谢春酌微垂的眼眸闪过一丝暗芒。
而闻羽被打断了也不生气,而是道:“世人皆知子母壶是酒器,却不知……世上也有类似于子母壶的……”
“器人。”
二字一落,掷地有声,落入众人耳中,犹如惊雷。
谢春酌猛然抬头,看向闻羽。
与此同时,一直抚摸着他脸颊的魏琮动作微顿。
“荣国府在早年曾多次进贡器人给皇帝,有一次,他进献了一个炉女。”
炉女,便是用年轻女子制成的器人,一种取暖用的熏炉。内里投放制好的香料,燃烧,就能闻到浓烈甜蜜的香味。
尤其是由人制作而成的炉器,不仅香味特殊,经久不散,还能使人失去神志,沉迷在幻梦之中,皇帝年老色衰,常用其来当做催情用品,用以和宫妃宠妾恩爱,更会用它来惩罚那些不知趣的官员,折磨至死。
现在皇帝想要惩罚一个他厌恶的官员,也多是赐予对方一件自己宫内放置的器人用具,不消一晚,就能使得对方家破人亡,永无宁日。
闻羽还在继续往下说:“只是当时,炉女进宫还没两天,皇帝震怒,赐罪于荣国侯,责骂他办事不利,罚俸半年。”
“你知道为什么吗?”闻羽问。
谢春酌隐隐猜到了答案,却不敢将其吐露而出。
他甚至不敢去看魏异。
闻羽眼中笑意渐深,他正想将答案说出来,却被身后的人抢了个先。
“因为她怀孕了。”魏琮道。
魏琮面上毫无波澜,嘴里不断道:“她身上不再能散发出香味,不再能持续燃烧,色泽也变得黯淡,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肚子里面怀揣了一个新的生命。”
器人本就是半人半物的东西,三魂七魄散去一半,已然没有思维,可当它孕育了一条新的生命,那条生命也似是反哺了它,让它又变回了她。
“荣国侯把她带回家,发现这件事后,便遣人把她带到了南方……让她生下孩子,而那孩子,再用秘法,制作成新的炉人。”闻羽也不恼自己的话被抢先。
他不动声色握紧剑柄,道:“可这个孩子不知道的是,从小到大,他吃下的炉灰,饮用的水,都是用他母亲的身体制作而成的。”
“多好啊……她抚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器人。”
“荣国侯也为此高兴,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可以讨好皇帝,继而杀死皇帝、取代皇帝的机会。”
“为此,荣国侯不惜将这个孩子认作亲子,绑定关系,以求荣华富贵。”
闻羽笑着看向沉默不语的魏异,轻声问道:“你说是吗?魏异。”
第170章
话音落下, 满殿皆静。
谢春酌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时失言,而不等他反应,闻羽便借着这个机会迅速持剑上前, 直冲而上, 剑尖直指魏异。
与此同时, 魏琮也跟了上来, 但他的目的却是谢春酌。
眨眼间, 二人便来到了谢春酌的面前, 谢春酌下意识躲避, 可身形刚一动, 就发现了一件令他惊慌不安的事。
——魏异掐住了他的脖子。
魏异抚摸他脸庞的手顺势而下,握住了他的脖子, 即使没有用力, 谢春酌仍然感受到了危险与震怒。
难道魏异想要就此杀了他吗?
谢春酌脑海中情绪飞速掠过,电光火石间, 闻羽的手直刺魏异的脖颈,染血的剑尖割至对方纤细的脖颈,却在刺破皮肉后无法更进一步。
看似一拧则断的脖颈如铁般坚硬,挑开皮肉, 内里已然是一截铜铁制品,在模糊的血肉里隐约泛着金属的光泽。
魏琮也同样失败了。他砍向魏异抓住谢春酌脖颈的手臂时, 甚至因为那异于常人的骨骼硬度,剑身震动,几欲断裂。
且就在这一瞬间,二人闻到了自魏异腹部铜炉处散发出来的剧烈香味。
神魂因此一颤,同时, 二人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令他们浑身力气松懈,怔愣停顿,最后齐齐跪倒在地。
白色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大殿。
谢春酌不禁咳嗽,胸腔变少的空气令他感到窒息的痛苦。
掐在脖颈上的手松开了,转而他被人轻柔地抱起来。
“阿弥陀佛。”
清清冷冷的嗓音自耳畔响起,谢春酌一阵恍惚,他强忍着痛哭抬起头,视线模糊,他只看见了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再细看,是静谭低下头,朝他悲悯地落下一眼。
静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