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们又要找他干什么?”
第159章
——这就是认识的意思了。
“别紧张, 我没打算对他做什么。”柳安木摸了摸兜,想摸出自己的警察证自证身份,不过摸到裤包才想起来一身衣裤都脱在了柏止的四合院里, 现在他身上穿的是柏止车上的备用衣服,也不知道柏止为什么会特意在车上准备一套衣裤,而且尺寸还和自己分毫不差。
自然地收回摸空的手, 柳安木面色不改道:“总之我是一名法医,来这儿是为了帮助他脱困。”
“……法医?”小姑娘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显然在她这个年纪,还不足以理解“法医”这个职业的工作范围。不过后半句话她倒是听懂了,皱了皱眉头道:“你要帮小华哥哥?可来这里找他的人都在伤害他, 他们往小华哥哥的身体里钉钉子, 还用绳子把他绑起来。”
柳安木拍了拍手里脏兮兮的足球, 说:“那些都是坏人, 我跟他们不一样。”
随着柳安木拍球的动作, 小姑娘额前的碎刘海也被压低了几分,就像同时有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她扒着冰柜的边缘,歪头看着面前的青年,左脸缝合的针线像一只蚯蚓横亘在她的脸上,头发上沾着凝固的血痂。
她的视线慢慢往下移,落在那个牵住柳桉木的少年身上。凹陷的鼻头动了动,她的眼神由茫然到清明, 随即很快亮了起来,喃喃说道:“味道……没错,就是这个味道…你没有骗我,你们真的是好人!”
味道?什么味道?
柳安木抬起手凑近鼻尖闻了闻,除了衣服本来的味道以外, 也没有闻见什么特别的味道。不过民间有一种说法,恶人身上有煞气,鬼可以闻见人身上的煞气,从而判断人的善恶,不过这对他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
小姑娘说完就从冰柜后小跑了出来,她从柳安木手上把那红色的足球接过去,抱在怀里,又牵起柳安木的另一只手,“嘘”了一声:“小声点,不要惊动其他人,我偷偷带你过去。”
柳安木感觉牵住他的那只手冰冰凉凉,有点像是被一块湿毛巾盖住。
“这里的‘人’都醒着吗?”
“对啊。本来大家都在睡觉,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醒过来了。”小姑娘点了点头,一桩一件数了起来:“我隔壁的王婶婶醒了之后就每天都在哭,她说要回去照顾孙女。前面的李大爷醒了之后,每天都在骂自己的儿子,还说他儿子是个不孝子,让我不要学那个叔叔。”
不用她多说,这里的声音柳安木都能听见,热闹得简直和菜市场差不多。每个鬼都有未了的心愿,有些人絮絮叨叨着那些想和亲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人则在抱怨连自己死了亲人也不来看望自己。
他正要和小姑娘走去,却感觉自己的右手被拉住。转头一看,小柏止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他的目光定定盯着柳安木被小孩鬼牵住的左手,瞳孔上交织着一层淡淡的血雾。
“你又在闹什么脾气?”柳安木回头看见“包子脸”的小柏止,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一把将他抱起来,扛在肩膀上。少年身量单薄,骨架也轻,抱在怀里跟抱着个小猫小狗差不多。
小姑娘仰头看着被抱起来的小柏止,小柏止趴在柳安木的肩膀上,手臂抱着青年的脖子。
两个半大孩子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小柏止垂着眼眸看着她,半晌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只是他移开目光的同时,耳廓却微微有些泛红。
小姑娘抿了抿青青紫紫的唇角,再看向少年时,目光中多了几分艳羡。
*
小姑娘对地下的布置很熟悉,在冰柜间七拐八拐,就来到了一个亮着灯的房间外。
小姑娘松开牵着柳安木的手,一路小跑着来到那紧闭的房门前,踮起脚尖,“咚、咚”敲了两下。
屋内没有回应,小姑娘“啊”了一声,看上去有些失望:“今天果然也不在啊……”
“你确定他的身体就在里面?”整个房间透出浓郁的死气,寻常尸体如果停在这里,早就应该发生尸变才对。
小姑娘重重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房间大门的时候,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怯意:“这个房间很可怕,我不敢进去,小华哥哥以前也出不来,但他会隔着门给我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很好玩,他还答应过我,等他的事情办完以后,还会回来继续给我讲故事……”
没等小孩鬼说完,柳安木就已经压下门把手,推门而入。
屋子里的灯光很明亮,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停尸冰柜。沿着冰柜的边缘围了一圈软坨状物,不过已经风干,乍一眼看上去有点像是某种不可言诉的东西,但仔细分辨,就会发现那应该是煮熟的五谷和了香灰。
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尿骚味,不过这股尿骚味里阳气很足,柳安木猜测那和五谷和香灰的东西应该就是童子尿。
从看见尸体的第一眼起,“还阳小助手”就像是被某种信号激活,电子音接二连三地在耳边响起。
“尸体颈部有淤血,头皮有两处撕裂,身上有多处钝器伤,双手指盖脱离,伤处见明显淤血,以上均为死前伤。尸体后背处有十余处烫伤,其中一处长10厘米,后背烫伤均为旧伤。”
“左右两肩、腹部、左胸口、左右腿部、左右手臂、手背有贯穿伤,伤口无生活反应,属于死后伤。”
“头骨开洞,左右眼球中各有一枚钢钉,伤口均无生活反应,属于死后伤。”
……
“皮肤下腿骨轮廓明显,有周边性出血,脊柱、胸骨、骨盆,腿骨骨折,初步判断死因为高空坠落死。”
棺盖是高密度的材料,并不厚重,但保温性很好。柳安木绕着冰棺转了一圈,在冰柜的尾部找到了一个红色按钮。按下按钮,棺材的上盖便缓缓打开。
王小华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冰棺里,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是高空坠落导致的伤口,而有些则是陈年旧伤,愈合的疤痕上又叠加着新的疤痕,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道丑陋的蚯蚓盘踞在他的尸身上。
直接面对被害者冰冷的尸体,这种冲击力远比在鬼蜮中要大得多。如果说在鬼蜮里柳安木对王小华更多的是同情,那此时此刻,面对这冰冷的尸体,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愤怒。
尸体的左右两肩、腹部、左胸口、左右腿部、左右手臂、手背都有细小的伤口,这些伤口都是在死后钉入封魂钉所留下的。而尸体头骨上开的洞,则是为了方便灌入朱砂和芥子,防止尸体怨气过重从而起尸,这种手段古代常被用于困住十恶不赦的恶人,现在却被一些人用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怀里抱着的少年忽然抬起头,漂亮的眼睛中血色正在慢慢汇集。在那双血色的瞳孔中,一个身影刚将挂断的电话塞回公务包,匆匆往司法鉴定中心的大门走去。
“他快要回去了。”少年开口说道。
“谁?”柳安木单手将尸体翻起,尸体后背的皮肤有些发青,上面还残留着大大小小的伤疤,其中最长的一块伤疤上一块烙印,凸起的疤痕组成了两个字“猪狗”。
少年说:“在打电话的那个人,他快要回去了。”
柳安木摸出手机,对准尸体身上的伤口连拍了张照片,随即又抬起尸体的手,拍下指盖缝里的淤血:“这家人很谨慎,既然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就绝对不会再让我们靠近尸体。”
将尸体的手臂轻轻放在身体两侧,他又绕到尸体的正面,闪光灯亮起的同时,尸体身上的几根封魂钉都被完整地拍摄了下来。他划动着手机里的相片,自言自语地说道:“既然想要隐瞒真相,直接把尸体烧掉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下一个隐患?”
不过现在不是想问题的时候,“蓝衬衫”很快就会回到司法鉴定中心,如果耽误的时间太长,难免会招致怀疑。到时候他倒是有把握能全身而退,但程名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一旦被这些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走吧。”收起手机,柳安木的视线在少年的尸体上停顿了一会。他的手指停留在尸体的胸口,数道黑色的阴气缠绕在他的手背。手掌用力,将钉在尸体左胸处的一枚钉子拔了出来。
拔出来的钉子通体漆黑,但轻轻一弹,表面的灰烬就簌簌抖落。
就在钉子被拔出尸体的一瞬间,冰棺中浑身青色的尸体蓦然睁开双眼,眼皮受到顶入眼球的两根细钉所限,只能睁开一半,就像是在痉挛一般不停地颤抖。
“我从不食言。”柳安木捡起一块碎布将封魂钉包好,然后揣进自己的兜里。他深深看向冰棺上躺着的尸体,不轻不重地说道:“既然我说过要帮你,那就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
话音落下,原本抽搐着想要坐起的尸体竟然慢慢安静了下去,眼皮也一点点合拢。
“不过你杀了不少人,即使去了阴曹地府,活罪无可免,死罪亦难逃。”柳安木按下底部的按钮,看着冰棺的盖子一点点升起。直到冰棺重新封死,他才看着冰棺中尸体的眼睛,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冰棺中的尸体说道:
“我可以把你藏到一个地方,等百年之后,所有罪孽一笔勾销,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第160章
“柳师傅, 向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候厅长请来的王观主,之前的事情都是王观主在一手负责。王观主对这里的情况非常了解, 候厅特意让我们把王观主接过来协助您。”洗手间门口,蓝衬衫正微笑着朝着对面的三人介绍站着自己身边的中年男人。
刚才他收到了候厅长的指示,一切按照原计划执行。不过候厅长也并非完全没有后手, 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他就派人去白元观请来了王观主。
有王观主在旁掣肘, 他料定柳安木就算想要反水,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被蓝衬衫称为“王观主”的中年男人蓄着山羊胡,他一手掐住胡须, 另一只手里则握着一把拂尘。山羊胡先把对面三个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从粗大的鼻孔里喷出一口气, 不屑一顾道:
“我道是什么‘高人’, 原来就是三个毛头小子。”
山羊胡手里的拂尘一甩, 转身朝着电梯间的方向走去:“今日贫道又请出了一件法器,乃是我家先祖所藏,传说为当年清山祖师在岭南降伏旱魃时所用。有此宝物坐镇,贫道就不信那东西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当听见“清山祖师”四个字的时候,柳安木很微妙地一挑眉毛,转头看向身边的蓝衬衫:“你在哪儿找来的江湖骗子?”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还在岭南降伏过旱魃?
蓝衬衫低咳了一声,攥紧的拳头挡在嘴边:“那位是白元观的王观主, 两位都是有大本事的人,何必为了一两句话伤和气?”
走在前面的山羊胡也停下脚步,他拍了拍腰间的黄色口袋,脸上挂着冷笑:“小子,话别说得太早。孰真孰假, 等恶鬼伏诛,自有分辨。”
柳安木单手插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那就请吧,我也想看看你有什么手段。”
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年一动不动地盯着山羊胡的红色道袍,瞳孔的边缘缓慢收缩,形成一条危险的竖线,不像是人类,反而像是在盯着猎物的饿狼。他幅度很小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随即抬起饥肠辘辘的眼睛,看向那个牵住他的青年,像是在询问,又像是请求。
柳安木抓住少年微微发烫的手,语气轻飘飘的,却没有任何犹豫:“不行,不许乱吃东西。”
“……”少年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呼吸声沉闷而焦躁。从他后背上伸出如同触手般的树干烦躁地拍打着地面,树梢划过空气,发出几道尖锐的爆鸣。
既然不能吃,那又为什么要出现在他的眼前?
又一次被劲风甩过耳侧的蓝衬衫若有所察地转过头,片刻又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
刚才……是错觉吗?他好像感受到了一阵风,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
**
“叮——”电梯门在几人面前打开,头顶的白炽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映照出一排排冰冷的铁柜,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安静,连浅浅的呼吸声都似乎会打扰到逝者安息。
这里是逝者的停驻之地,也是离生和死最近的地方。
山羊胡抬起拂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率先走出了电梯。他对这里的布置非常熟悉,走出电梯之后,就大步朝着最里侧的房间走去。
柳安木牵着面无表情的小柏止,好像猫捉老鼠那样,不紧不慢地跟在山羊胡的身后。
蓝衬衫不自然地在拍了拍自己的袖口,每次来这里他都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被很多视线同时注视着。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王观主布置的法阵,整个停尸房的风水都被逆转,沉睡的亡魂纷纷苏醒。
而此时此刻,所有的黑色的亡魂都立在冰柜的两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从冰柜间穿过。每当他们走过一排冰柜,那些面色阴郁的亡魂就会从上围过来,后颈上那凉丝丝的气息,就是围上来的鬼魂因为离得太近,而喷到后颈上的鬼气。
山羊胡停在紧闭的木门前,他从自己宽大的道袍中抖出了一个白瓷瓶。打开瓶盖,山羊胡将瓶盖里的东西尽数倾倒在门口,很快空气中就出现了一股很辛辣的味道。
收起瓷瓶,山羊胡一挥袖袍,将瓷瓶别回腰带上。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青年空空的两手:“小友,你该不会什么都没带吧?我可好心提醒你一句,里面的东西道行不浅,你们就留在门外等着便是,万一伤到你们,贫道也不便和候厅长解释。”
“不劳观主费心。”柳安木嘴角上扬,慢悠悠地说道:“不过我也有句话要送给观主,打了一辈子雁,可别被雁给啄瞎了眼。”
“对了。”他的视线停在门把手上,忽然笑了起来:“这句算你送你的,不收钱。”
“老夫行事,何须你一个小儿多嘴?”山羊胡冷哼一声,显然没有把青年的话放在心上。他按下把手,迈步走进了漆黑的房间里。
山羊胡进去两三秒后,房间里突然亮起黄色的灯火。
木门没有关拢,从房间外就可以清晰看见房间内的场景。蓝衬衫看上去有点紧张,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山羊胡的动作,两只手无意识地捏在一起。面对这种超出自身认知的东西,所有人都会感到无法名状的恐怖。
山羊胡径直走到停尸的冰柜前,盯着冰棺中的残缺的尸体看了一会,他忽然解开自己腰带上的黄布袋,从布袋里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那东西的底部还残留着朱砂的颜色,看上去有点像是玉玺。
玉玺沾了朱砂,重重被盖在棺盖上。
在看见那玉玺的同一时间,少年呼吸停顿了一瞬,瞳孔收缩成危险的一点。原来在这里,难怪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只差这最后一件,他就能把师尊的东西都找回来了。
柳安木盯着那玉玺看了一会,脑海里电光火石之间闪过一张质朴黝黑的脸。
“难道是他的后人?”他自言自语说道,却又有些不敢相信,站在门前许久。
山羊胡拿出来的玉玺还真是他的东西,不过这东西多年前被他转送给了一个游方的道士。那道士是茅山传人,奉师命下山历练,寻找机缘,求问长生。不过那道士最后也没有求得长生,因为他最后以一身血肉化作城墙,封印了北方阴门三年。
“黄山道人,王勍。”呼吸越来越困难,柳安木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内的山羊胡:“不对……王勍死的时候还不及弱冠,既未娶亲,也未开宗立派,怎么可能在这世上还留有后人?”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里涌出了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莫非当年王勍进入阴门后没死?
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