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霆能看懂,只是因为他俩处在相同的年纪。
“先去换个衣服吧,一会儿还有记者采访呢。”明霆怕刺激纪永远,言语中跳过了领奖台环节,拍拍纪永远的手臂,笑道:“把水擦擦,别感冒了。”
“小远,这边儿!”李凯旋连忙把纪永远拽走,怕他一个不爽,当着明霆的面儿和周梦勋产生冲突。
事端缘由每个人心中都清楚,都很努力地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待比赛成绩最终确认无误后,周梦勋冒着雨登上了领奖台。观众们没有因为大雨而离开,都等到他上台,雨声与无法隔绝人群呼喊他的名字。他闭上双眼,仰头直面天空,仔细聆听、分辨被雨干扰的声波,他想,里面一定有那个人的声音,他听得到。
周梦勋没太刻意去记录这是自己这个赛季第几个领奖台,但是他会永远记得这个领奖台,因为这是他与明霆在一起后,明霆第一次亲眼见证他走向顶端。
胜利不重要,冠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这些价值非凡的“意义”。
坏天气导致记者采访的时间很短暂,除了与比赛相关的话题,没时间去纠缠八卦。记者们问周梦勋最多的就是换胎策略,当时为什么如此果断,是否考虑过赌天气的后果。周梦勋摇摇头,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出所以然,一切都是他基于观察和经验得出的结论。
事实证明,上天站在他这一边。
记者们能感受到周梦勋的话比平时多了一点,态度也很好,时不时还会笑一笑,但那种迫不及待想要结束采访的心情溢于言表。记者们还想再拖延拖延,周梦勋干脆直接问:“可以结束了吗?”
记者们不敢说“不”,因为会被周梦勋眼神凌迟。
事后,明霆问过周梦勋有没有考虑过在记者面前收敛一点,周梦勋对着明霆甩头发,故意把水都溅到明霆身上,惹明霆不耐烦后,他笑着问:“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为什么要花心思应付他们?他们怎么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们照样会解读出各种意思来。”
明霆想反驳,实际上他没什么可反驳的,媒体舆论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吗?周梦勋这样不失为一种主动性策略。
“你晚上住哪儿?”周梦勋低声问。
“你们酒店附近的民宿。”明霆说,“我订的时间太晚了,都订不到好房间。”
周梦勋说:“那你跟我睡一间房,床很大。”
“哇靠,哥,当前这个场合下我跟李凯旋睡一间房才是最合理的吧?”明霆提醒周梦勋算盘打得太响了,远在国内的刘初阳可能都听得见。他可不想在前后左右全是同事的房间里搞什么动静,他没那种癖好。
“你想得也挺好,问过李凯旋愿不愿意跟你住一起吗?谁会喜欢跟老板住一间房?”周梦勋大言不惭地说:“除了我。”
明霆说:“我是你老板是吧?那你边儿待着去吧,本老板也不喜欢跟员工住一起哦!”
周梦勋几分幽怨说道:“那至少晚上要在一起吃个饭吧?”
“我听瞳姐安排。”
这是车队的常规项目,比完赛当然要在当地的餐厅来上一顿,特别是这一站老板亲自莅临指导,开销方面自然不必权衡太多。明霆吃饱喝足后跟随众人去酒店玩了一会儿,周梦勋不喜聚会,想跟明霆独处,明霆碍于身份,场面社交需要顾及,周梦勋只好告诉明霆自己的房间号,回去期待明霆来找他。明霆先是去听陈瞳复盘比赛,还被江曜森拉去秘密汇报最新研究数据,搞得头晕脑胀,晚上吃的饭都想吐出来,借故出去放风。
他经过长长的走廊,路过纪永远的房间后站定,思考片刻,折返回来敲门。他晚上就没见到纪永远,也没听别人说纪永远跑出去,现在肯定憋在房间里。
敲了半天,明霆没有放弃,说道:“小远,是我啊。”又敲一阵,门被猛然打开,门后是纪永远那张阴沉沉的,不耐烦的脸,话都不说一句,用眼神问他干嘛。
“呃……”明霆灵机一动,“出去玩吗?”
纪永远无语:“还在下雨。”
“没有那么大了。”明霆拉着纪永远就往外走。
他把纪永远带去不远处的一个便利店,因为就打了一把伞,两个人各淋湿一边肩膀。纪永远淋湿多一些,不想靠明霆那么近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他不想出来,是明霆非要拉他,他就站在便利店门口,不进门。
明霆把伞竖在门口,出来时候看到纪永远靠在屋檐下抬头看天,雨夜没有月亮,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看的。
“给。”明霆递给纪永远一罐可乐。纪永远看后说道:“我不喝。”
“你也自律啊?”明霆说:“偶尔一点点没什么的,再说了,比赛已经结束了。”他又掏出一包烟,取出一支递到纪永远面前,纪永远扭过头去,他笑了笑,自己给自己点上。
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戒烟很久了,第一次尝试时呛得不行,后来多试了几次,逐渐找回一些感觉,直至现在的游刃有余。
明霆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那样夹着烟,青烟喷入雨幕,再深深吸一口气,把混着泥土香味的新鲜空气交换到肺部,顿感清爽,工作带来的烦闷也一扫而空。他悠然自得,感觉这样和上学时没有区别,却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在纪永远眼中其实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
“我觉得现在好像漫画里的场景。”明霆轻轻突出烟圈,语气悠扬,“哎,真不想回去了。”
纪永远还是不理明霆,明霆就自言自语。从工作的烦恼聊到高桥凉介在便利店等藤原拓海,虽然话题之间毫无关联性,明霆无外乎想表达一种心情,他想逃离这个世界。
明霆忽然说:“要不咱俩买张机票现在就跑吧!”
“去哪儿?”纪永远终于忍不住有了反应。
“不知道,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明霆说:“我感觉你应该也受够了现状吧?”
纪永远立即否认:“没有。”
“别装逼了,我还不知道你吗?”明霆说:“换了是我,我可能早就撂挑子不干了。怎么什么屎盆子都往自己头上扣呢?还有周梦勋那个傻逼,成天到晚在外面说屁话带节奏,烦死了。”
纪永远神色恍惚,被明霆正中下怀。明霆打开易拉罐痛饮一大口,发出舒爽的声音,继续带入纪永远的视角把那些少年心事全讲出来。纪永远越听越不是滋味,越听越想逃避,大声斥责:“你别说了!”
明霆问:“为什么不能说?”
面对不想回答的问题,纪永远其实跟周梦勋很像,都会选择沉默不语。明霆换了个方向问:“申诉的事情有结果吗?”
纪永远反问:“你自己不知道吗?”
“哦,不知道。”明霆的口气冷淡下来,“我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放在你身上。”
纪永远瞪向明霆,双拳用力攥着,终于忍不住说道:“对,你只在乎能赢的人。”明霆稍显惊讶,纪永远说:“只要有周梦勋在,不光是车手年冠,车队年冠和制造商年冠都唾手可得,这个车队只需要有他就行了,有我没有都不重要!”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难道不是吗?”纪永远提高的音量暴露了他激动的情绪,嚣张的少年在明霆这位老板面前无法无天起来,“所有人都不是这么想的吗?就连你也是!”
“我?”明霆哑然,不知道这笔账怎么就算到了自己的头上。
第80章 十八岁无需建议
十几岁的少年感情用事,会把失败的压力和人际交往的冷落全混为一谈,到最后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怨恨什么,只会自以为有一团乌云笼罩在头顶,全然不顾抬头其实是一片晴天。
摩托车与其说是纪永远的爱好,不如说是他父亲的爱好。这使得纪永远从孩童时代就和摩托车打交道,别的孩子在游乐场玩耍时,他在赛道上开着远不是自己年纪能驾驭的钢铁猛兽。一遍遍摔车,一遍遍哭,几岁的小孩哪里知道什么叫热爱?耍脾气不想玩了,就会被父亲斥责任性。
后来,别人去上学,去打游戏,去逃课,去交女朋友……纪永远还是在练车、比赛。他有校园生活,只是时间短暂,他在同学眼中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形象,可以不需要上课,每天“不务正业”,他完成了男孩儿在这个年纪共通的梦想,为此牺牲的是一个普通少年该有的生活与玩乐,这使得他跟同学没有共同话题,很难真正交到朋友。
至于赛道上……在纪永远看来 ,赛道之上只有输赢,没有其他。
后来纪永远去欧洲接受系统的训练,便彻底地告别了一个青少年该有的人生轨迹。
纪永远知道自己是喜欢摩托车,喜欢比赛的,他甚至有点强迫自己必须去热爱这件事,否则对不起他全部的付出。这样的信念与恰巧的天赋使得他在新人堆里崭露头角,成为各大车队追捧的对象,他也以为自己的职业道路会像那些成名的前辈一样顺其自然,直到明霆的出现。
明霆是老板,又不像个老板。大人们总是会教育纪永远,说他这也不懂那也不懂,按照大人们的安排走下去就好了,没有谁会像明霆这样关心他到底怎么想的,是否开心,是否被需要,也没有谁会像明霆这样肯耐心陪他打游戏。
明霆说要和他做朋友,“朋友”一词在纪永远的世界里很陌生,陌生情绪对洞察力敏锐的职业选手而言是带有新鲜刺激意味的,即便明霆的年纪大纪永远一轮,纪永远会莫名感觉明霆似乎比自己的同龄人还要了解自己的。于是,他相信了明霆。
他的天真在于对“朋友”范围有理解上的歧义,明霆其实有很多朋友,甚至明霆和他做朋友说不定还有前提条件,那就是他必须有价值。
这是纪永远最大的困境,赛季初始他信心满满,要求和周梦勋有同样的赛车和技术支持,他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打败这个职业生涯已经进入末期的老将,结果与初衷背道而驶,成绩状态却持续走低。少年陷入巨大的惶恐和自我怀疑,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实力完全不匹配的敌人,“天赋”这个词头一次在他的脑海中形成具象化的影子。
这样恐怖的压制是每一个职业选手都无法挣脱的泥潭,原来自己拼尽一切所得到的成就,在别人眼里是这么的不值一提。竞技体育就是如此残酷,“天赋”仅仅是入门的门槛,且在一众天才世界中,“天赋”根本没有上限。周梦勋尚且如此,那么Pro组的世界岂不是怪物的世界?
少年陷入反复的焦虑和自证,明霆和周梦勋一起去参加中北拉力赛这样不痛不痒的小事竟然成为了压垮他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个过程中,偏巧明霆为了保护纪永远的自尊心刻意回避聊比赛话题,就算必须要谈,还是一副宽慰纪永远的口吻,告诉他比赛其实不重要,尽力就好,这加重了纪永远的怨念。
他的成绩不重要,因为周梦勋一个人就把事情办好了。
他是不重要的。
明霆听着纪永远濒临崩溃地自述,他屡次想要打断纪永远,告诉纪永远事实并非如此,纪永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给明霆机会。
所以当纪永远大喊明霆骗他的时候,明霆丧失了所有的耐心,一拳把纪永远打翻在地。
耳朵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雨水打在树叶、雨棚和地面上的声响。便利店的店员目睹了整个过程,红毛看起来像个不良,他不想出来找麻烦,只盼着这两个人打完赶紧走。
纪永远坐在地上,显然明霆的行为超出了他的认知,而他的本能速度比大脑速度要快,脑子里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体早就从地上弹起,用同样的拳头回击明霆。
二人在雨中扭打,店员拿起了电话准备报警时,就见那个红毛对着比他高的人踹了一脚,随后捂着胸口坐在了地上,另外那个停止了战斗,站在红毛面前想要伸手拉红毛,结果被红毛甩开。
看样子是平息了,店员犹豫地放下了电话。
“纪永远你滚!你他妈别碰我!”明霆怒火攻心,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浑身湿漉漉坐在地上,眼前一阵眩晕,还不忘大骂纪永远,“我他妈被你气死算了!”
纪永远不服:“是你先动手的!”
“你不想想我为什么打你?你要什么都没错我能打你?”
“我错哪儿了?!”
“你!”明霆也不知道,他就是想让纪永远闭嘴,胡编理由道:“因为你傻逼!”
纪永远哪儿经历过这些?要不是看明霆实在是不舒服的样子,他绝对不会停手。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但能解决情绪,打过一番后,纪永远忽然觉得生气归生气,心境竟然疏松了很多,便不再跟明霆计较,坐在了明霆一旁。
“妈的,吃什么长大的,下手这么狠。”明霆揉着自己的下颌,气急败坏地嘟囔。明明自己有着那么丰富的战斗经验,怎么还能叫这小子着了道?“你他妈是不是没少欺负人?”
“……打架要禁赛的。”
“哦,你知道啊!那你还动手?”
“我不动手等着你打我?”纪永远无语,“我有病?”
“你没有吗?”明霆说,“无所谓,反正你都说比赛有你没你没什么区别了,我回去就举报你打架,你他妈……你!”他大叫一声,手腕被纪永远捏住。
“你敢!”纪永远露出前所未有的凶光。
“我有什么不敢?你出去打听打听,问问锐锋的明霆疯起来怕过谁?我对你好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他妈的我给你找俩陪玩也有错?你把钱还给我!”明霆怒骂道:“你知道那种级别的陪玩多少钱吗?我都没给自己请过!”
纪永远问:“我说过我需要别人陪我玩游戏上分吗?!”
不知道为什么,明霆一下子想到了杜安他们。大家在学校朝夕相处,理所应当地认为做什么都要在一起。一起翘课,一起打球,一起去网吧,一起战斗……没有道理,无需解释,纪永远应该也是这样的思维。
后来,明霆在杜安的口述中消失了十几年,杜安和史军他们也渐渐不再见面。就像没人能解释少年们为何总是勾肩搭背腻在一起一样,也没人能解释为何到了一定的年龄,那些亲密便不复存在了。
“那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想要上天入地的猛劲儿去哪儿了!”明霆正色,掷地有声,“纪永远,我要有你这本事,我都能牛逼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真不理解输几场比赛能代表什么!打游戏还有输赢呢,何况是比赛?!”
明霆只顾着和纪永远打架,忘了自己的年纪与身份。堂而皇之地像个小鬼一样叫嚣着羡慕纪永远的话,他自己没觉得有问题,纪永远听完满是疑惑、惊讶和不解。
“你已经是车队老板了。”纪永远只是提醒明霆现在的成就远比做一个车手要高,在当事人听起来言外之意是自己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做车手的机会了,所以不必向往。明霆从头晕脑胀中清醒过来,是啊,他三十多岁了,哪怕斥责纪永远,也应当说“我像你这么大时”。
明霆不再想成为一个大人,可他不得不让自己扮演好成熟的角色,带着几分落寞,松下肩膀,沉声说:“你觉得大家都喜欢周梦勋,他就算再怎么有天赋,他还能跑几年?还能拿几个冠军?你才十八岁,十八岁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是完蛋了!你有无限的机会去超越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执着眼前的快慢?纪永远,不要再追着别人跑了,做你自己吧。”
明霆想跟纪永远一样处在名正言顺的十八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会儿是个成熟男人,一会儿又是个少年。他在夹缝中掌握的成长的信息差,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一切告诉纪永远,叫他不要走弯路。
可惜他还尚察觉到,哪怕是他自己都不会去听这些又臭又长的道理,纪永远也不会。
因为他们都是十八岁,只会用身体去跟这个世界对抗,碰得头破血流仍有一腔孤勇的十八岁;有着浓烈的爱与恨的十八岁;永远不需要人生建议的十八岁。
明霆被纪永远弄得心脏突突跳,头疼得厉害,实在没有心情再讲话,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后起身撑伞就走。纪永远叫住他,他不理,听到背后脚踩水面啪嗒啪嗒的声音越来越近,随后伞下挤进来一个人。
明霆轻哼一声,没有再针对纪永远。
男孩儿们总是莫名其妙地打架,又莫名其妙地和好。
回到酒店后,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明霆叫纪永远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要是感冒发烧影响比赛,他就抽纪永远嘴巴子。话音未落,明霆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冷空气,还以为是酒店冷风开太大,余光瞥见了周梦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