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兵摇头:“不回。”
明霆说:“爷爷奶奶会担心的。”
程世兵说:“我刚刚给他们打过电话了。”
明霆接着说:“那你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
程世兵反问:“那你呢?”
“我等周梦勋。”明霆重复道:“我等他回来。”
程世兵其实想问,如果周梦勋回不来了呢?他终究不是那些口无遮拦的小鬼,他接触社会早,懂得一些人情冷暖,轻轻拍了拍明霆地后背,说道:“你说周梦勋是很厉害的赛车手,有多厉害?给我讲讲吧。”
像程世兵这样摩托车开得极好,又很喜欢开车的人很多,他们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限制往往不会去接触赛事,自然不知道周梦勋其人。明霆在休息时跟程世兵闲聊提起过周梦勋,程世兵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车开得好,也可以像跑步踢球的运动员一样成为职业选手,去争夺世界冠军的。一下子,许多抽象的新概念在程世兵心中形成了具象的符号,而那个符号就是“周梦勋”。
周梦勋是个怎样的人?要让明霆讲,恐怕要讲上三天三夜。他只得从最简单的说起。
“MRC对于摩托车来说,就好像NBA之于篮球,五大联赛之于足球,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锦标赛事。要说周梦勋有多厉害……你想想,一个被欧美人统治的赛事里,第一次有中国人拿到冠军,你觉得这是有多厉害?”
程世兵把摩托车赛事换成别的项目,立刻就明白了其含金量,追着明霆继续问。明霆打开了话匣子,把周梦勋的过往履历全都抖落了一遍,还把高中经历当成故事讲给程世兵听。打架、逃学、留在教室里写作业、自以为压抑的暗无天日的岁月……
“你俩关系真好。”程世兵说:“他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吧?”
“朋友?”明霆立刻说:“我们关系哪儿好了?”
程世兵疑惑:“那你刚刚疯了一样的要去找他?”他向明霆使个眼色,意味他都懂,因为他对兄弟也是两肋插刀的。
被程世兵这么一说,明霆忽然发现,他对周梦勋这个人的了解实际上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
准确来说,虽然过去的十几年自己不曾参与过周梦勋的人生,可是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如数家珍。他洗脑自己是因为当初要拉周梦勋入伙恶补了很多材料,可是现在周梦勋的职业生涯死死地绑在他的手里,他大可以随便忘记。
何必记那么清楚呢?连几点睡觉几点起床,每天要吃几顿饭,每顿饭吃些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原来不知不觉间,周梦勋已经完完全全渗透了他的生活与工作,就像是家里的气味一样,在家里并无察觉,可如果推开别人的家,便能立刻嗅出那不是属于自己的味道。
“那你可以为了好兄弟豁命吗?”明霆问。
“当然!”
“那要是那个好兄弟突然说喜欢你呢?你答应跟他在一起吗?”
程世兵的脸色立刻古怪,青红蓝紫转了一个遍,摇头说:“那怎么行?那不……那不乱套了吗?不行不行,肯定不行!我也没有这种朋友。”
明霆一开始也是这么坚定的想法,甚至他从来不承认自己能和周梦勋做朋友,现在即便想承认,也是心虚的,抱歉的。因为他对待周梦勋的心情已无法用任何单一情感概括了,剪不断,理还乱,他也没什么脸拒绝周梦勋。
“那按你这么说,周梦勋在Pro组那么厉害,何必要来你们的A组车队呢?”程世兵抓抓脑袋,疑惑地问:“我要是C罗,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可能来中国踢球,绝对不可能。”
明霆立刻说:“我们是中国摩托车!是中国制造!大国重工!不是中国男足!我们的队伍是有希望的!大大的希望!”
看来这真的是个侮辱人格的敏感话题,连心情低落的明霆都能被激起反抗情绪,半是恢复了平日里的状态。程世兵立刻笑着说:“我这不是不懂嘛!我比喻错了,你别生气。”
明霆吃软不吃硬,只好说:“我没生气。”
程世兵说:“所以周梦勋来你们锐锋跑低组别的比赛,就是为了打个爽文局,带着你们车队逆袭成功创造历史?”
明霆清楚知道这是一种很官方的说法,于情于理,这个说辞都没有任何问题。至于不能说的理由……周梦勋费尽心思拿职业生涯来交换的,不过就是他的一份情感。
想到这里,明霆的头像是立刻扎了紧箍咒一样,有一圈钢索不断勒着他的大脑往里收缩。他甩甩愈发沉重的头颅,最终只能用手撑着才不至于从脖颈处断裂滑落。程世兵忙问他怎么了,他哼哼两声,摆手说自己没事。
他一直回避的问题如今这般赤裸地摆在面前,他要怎么回答别人呢?
明霆对上程世兵的双眼,问道:“你有喜欢的女孩吗?”
程世兵条件反射一样地摇头,可是紧接着,他的表情出卖了他,略带生涩地问明霆怎么突然话锋一转问他这个。明霆又问他可以为了跟喜欢的女孩在一起付出什么代价,程世兵想也不想直接说,做什么都可以。
少年不会考虑职业收入、家庭背景、门当户对,在情感一事上没有任何畏惧,只管想只管做,自然敢大声说话。
明霆想了好久,半是苦笑,对程世兵说:“那周梦勋也是这样的人吧,只是因为他喜欢……他就什么都愿意做。”说罢,他心中默默叹气,粗略算来,来这个世界都快要一年了,原来社会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让他忘了自己原本也是那种可以为爱走钢索的人。
只是他以前没爱过人,一切勇敢都是他对自己的合理想象。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处在一个“被爱”的位置上,原来别人的“勇敢”是那么的难以招架。
方才那番话明霆说得含糊,程世兵误把“喜欢”理解成了喜欢摩托车,喜欢比赛。一个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形象在他的心中更加鲜明立体,不由令人神之向往。程世兵说:“那我可以做跟他一样的赛车手吗?”
明霆惊讶:“你?”
敏感的少年以为明霆要开口嘲讽自己几句,先是竖起寒毛:“怎么了?我不行吗?”
“没有,我有点意外。你的话……”明霆打量程世兵,再想到他的车,“你当然可以,但是成为赛车手是一条很艰苦的路,付出的努力不比任何一项体育赛事少,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你喜欢车吗?”
“当然喜欢!”程世兵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最喜欢在山里开车了!”
“那你敢拼命吗?”
“拼命就能赚到钱,让我家里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明霆没想到程世兵会是这样一个角度,但还是认真说道:“拼到极限有机会,但不一定。比赛是残酷的,一将成名万古枯。”
程世兵却轻松说道:“有机会就行,我不怕!可是我该怎么做?怎么才能做赛车手?要花好多钱嘛?”
“不一定,你可以先仔细想想。”明霆掏出手机,“我们加个联系方式,等你真的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好,我再想想。”程世兵失去了方才的爽快,“我还什么都不懂呢,哈哈!”。于未来,他没有什么概念,也有自己的疑惑与纠结。有可能今天认识了明霆也仅仅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照面。他的人生不会有任何改变,留在山里生老病死,或者像他的父辈一样走,身体走出了大山,但是仍旧有许多东西还被困在这里。
明霆看着程世兵的表情,一下子领悟了当初袁琳老师问自己未来有没有想做的事情时的心情。
“程世兵,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大。”明霆默默说道,好像也在说给过去的自己听。
聊天确实是可以让人分散注意力放松精神的手段,明霆和程世兵聊了很多比赛和传奇故事,外面的世界地动山摇濒临崩塌,这一顶小小的帐篷就成了两个少年的梦想乌托邦。明霆有点羡慕程世兵,要是十七岁的自己遇到了三十岁的自己该有多好,人生的轨迹是否从那时就会完全发生转变?
他看着程世兵,心中萌生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念头。
两人聊着聊着都有了困意,明霆不想松懈,但凡他停下来,他就会去关注山上的情况。现在雨不停歇,危险至极,只能派出一支救援队去搜索,至今没有传回来什么消息。他同样不敢睡觉,怕一睡觉便会做梦。
周梦勋要是发生不测,他要怎么办呢?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
程世兵已然熟睡,明霆悄悄掀开帐篷走出来,见远处有人声,走近打探,原来是陆陆续续有山上的人下来。
他见着一个就抓着问有没有看到周梦勋,大家都是麻木地摇头。当时情况紧急,谁还能保持冷静?逃掉一个算一个,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精神极其萎靡之下,更是不会注意别人去了哪儿。
被泥沙石雨吞没就是一瞬间的事,“救命”都喊不出来,那便更不会有人能看到了。
明霆越往后问越是害怕,他在雨里淋了半天,回到帐篷里也没有可以换的衣服,任由水汽挥发,现在布料混着泥皱巴巴硬邦邦的挂在身上,使得他的动作看上去都是僵硬的。
最后一个人口中仍旧没有得到有效信息,明霆失神地跪坐在地上,双眼紧闭,仰起头。
人生未尽之事还有许多,就这么没了,难免遗憾大于满足。明霆不禁去想,是他一时冲动要来这里的,现在自己好端端的,反而连累了周梦勋,这罪孽可是今生都偿还不完的。大不了他一命抵一命,权当陪着周梦勋走一场轮回路,阴曹地府里有个吵架的,不至于太孤单。
正在计划后事之际,突然,一道熟悉的声波传进了明霆的耳朵。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声音,是锐锋越野车发动机所制造出来的特有声浪!
明霆倏地睁开双眼,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第63章 生与死的距离
时间硬币投入湖底,记忆的画面就开始连环播放。在无数个相似的场景里,总是明霆推着摩托车狼狈不堪地站在终点线前,不管他经历了什么,都有一个叫“周梦勋”的人在那里等他。直到两个人站位对调,他才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原来心无着落的“等待”是如此漫长的、彷徨的、痛苦的。
直到等待的人出现在视野里,明霆来不及确认是否看错了,是否出现了幻觉,连滚带爬地冲向了那个影子。
地面泥泞湿滑,明霆跌到,泥水溅得满脸都是,周梦勋把车丢在一边疾奔而来。即便死里逃生身心俱疲,他的目光还是落在明霆裹缠紧绷带的左臂上,先问明霆有没有摔疼。
“你他妈死哪儿去了!周梦勋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宿!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明霆用满是泥巴的手抓着周梦勋破口大骂,失心疯一样,话多到卡得他喘不过气来,呼哧呼哧地,不一会儿又开始大哭,“我说了多少遍我不想让你去!我自己决定的事情我自己来!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我一辈子想起来你来……都是我害死你的你!呜呜呜……我不想让你有事,周梦勋,你要我怎么办啊……”
他不断哭着重复一句话,周梦勋可没见过他哭得这么惨过,自然心疼万分。可又想,明霆第一次为了自己伤心哭泣,露出脆弱模样,心疼之余又酸得发胀。周梦勋还来不及说话,明霆双臂已经攀附在他的脖颈之上,其模样称得上是“撕心裂肺,抱头痛哭”。
周梦勋抱着明霆,手托在明霆的后脑上,在他耳边无奈笑道:“好了,这不是没事吗?”
“你他妈敢有事!有事我就杀了你!”
“嗯,好,知道了。以后就算死,也要死在你的手上。”
明霆一双红目瞪向周梦勋,拳头欲要捶在周梦勋的肩膀上,刚到一般急急收住力道,最后落下时显得娇嗔。即便如此,周梦勋的表情顿时扭曲,倒抽一口凉气。明霆当即知道周梦勋恐怕是受了伤,再也顾不得哭鼻子,和程世兵一起把周梦勋带去治疗。
外衣脱下来后,就见周梦勋的肩膀至胸口有整片恐怖的淤青,看得明霆眼晕。问起周梦勋夜里经过,周梦勋也只是简单复述。滑坡时,他正好和其他人在下山的途中,碎石树杈裹着泥浆将队伍全都冲散,大家各自而逃,谁都顾不上谁。周梦勋正好被泥沙撵去了另外一个方向,所以漆黑之下没人注意得到他。
要是两条腿跑,肯定是跑不过泥沙倾泻而下的速度,但周梦勋可不是别人,他驾车飞驰,看似横冲直撞,实则有着一定的行走规律。若非他常年在生命极限的边缘探测,恐怕大难当下绝不会有这般冷静心智。
程世兵听后大赞周梦勋魄力非凡。
只是即便如此,周梦勋都险些没有逃过泥浆吞噬,车轮陷入裂缝撞树之时,背后的污泥天幕即将压顶,他心想这次恐怕是真的完了,大脑自动进入流程,开始播放人生镜头。
对于这个世界,周梦勋没有什么想要谈一谈的内容,他只是觉得,人生之中有许多经历他已经获得,唯独爱情始终未能得偿所愿,就这么死了,实在是遗憾难解。
如果生命是一场轮回,下一次他要从什么时间节点开始呢?不如就选明霆十七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吧,从那时开始,人生歧路不必走,一切都还来得及。
忽然,世界安静了。
“所以,你不光昏迷了,还被土埋了?”明霆听后,感觉这个故事有点天方夜谭,“那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周梦勋不满明霆的态度:“难道你不希望我活到现在吗?”
明霆抓抓头发:“你别打岔!说正事儿!”
周梦勋不依不饶:“你先回答我。”
程世兵不知道周梦勋和明霆的私事,只是觉得明霆那么担心周梦勋,周梦勋未知全貌还以此指摘明霆,实在是不够地道,便把明霆夜里惨状全都讲了出来,言外之意周梦勋咄咄逼人。
怎料周梦勋听后,更是玩味对明霆说:“那我更要听你亲口说了。”
程世兵说:“你这人……”
明霆被周梦勋无赖行径弄得有些无语,又不好发作,只得自暴自弃地说:“全世界没人他妈的比我希望你活着!行了吧!”
听了这话,周梦勋心满意足,慢悠悠地解释说:“因为那里正好有一处隆起的高地,泥沙没冲过去,顺着往下走了,把我埋得比较浅,头还漏在外面。我醒了之后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找路又找了半天。”
明霆闭眼吸气,周梦勋说得轻描淡写,但光凭想象都能猜到九死一生的凶险程度,但凡稍稍有一点差池把周梦勋埋了,能不能把尸体挖出来都两说。
这时,田泽梅掀帘进来,先是问过周梦勋的伤情,随后陷入沉默。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令本就焦灼的救援工作更加困难,同时也会耽误抢修进度。地震带来的创伤场景天然会给人造成极大的心理负担,现如今又亲身经历生死,这对于在场每一个人来说是一场巨大的考验。
有了停顿,松了气,人就会跌入名为“恐惧”的无限黑洞,再也爬不起来。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周梦勋表现得很轻松,站在一旁的明霆急了,骂道:“你他妈真敢说啊?这叫不算什么?”
周梦勋说:“你骨裂不也说不算什么吗?”
“这能比吗?”明霆一边挥舞着自己的绷带左臂一边数落,“你也不看看你浑身上下哪一出骨头是完好无损的?你别给我玩这个刺激好不好?”
周梦勋说:“你左手不也是有骨折的旧伤吗?”
“好,不说这个!我他妈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你身上光保险就多少钱了!”明霆怒道,“你考虑考虑保险公司的心情行不行?”
周梦勋问:“受益人不是你吗?还有,不准说自己烂命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