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正经的问题,林将夜也坐直了些,正经回答:“当然,你让我对人类产生了感情。不止是人类,还有这片土地。”
他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在这半个月里横跨全国,不断地坐飞机来回奔波,也是为了维护现在的生活。
距离那场流星雨降临在地球上,已经过去了十年,人类如今处理陨石碎片的技术完全成熟,按理来说,林将夜不是非得要亲自处理的,等一等就好。
他大可以去享受自己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等待那些难吃的石头被尽数制成饱满柔软的、洒满可可粉的美味雪团……但事到临头时,林将夜发现他根本等不了。
他需要亲自解决一切潜在的危机,亲自检查、避免任何差错与纰漏,以防后续出现无可挽回的事情,毁掉自己喜欢的生活,还有宽阔土地上鲜活自由的人类。
不过月亮还是爆炸了。虽然目前没有再发生新的灾难,但是……林将夜还得想办法找一个新的月亮,补回天幕间那诡异突兀的空缺。这是他重获力量后必须承担的责任。
不仅如此,距离七星连珠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没有人知道究竟会导致怎样的后果。而此时已有大量观星爱好者,甚至只是看热闹的普通人,全都汇集在海岸或江边。
据目击者的实时发帖,江水正在疯狂翻涌,而A市海港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奇异退潮现象。
港湾里的船只倾倒搁浅,大片大片的礁石暴露在外,短短十分钟,海岸线已经向后猛退了接近一公里。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没有被高楼砸伤,也没有被海水吞没。月亮消失后,它所带来的引力也会同时消失,海水随之发生大规模偏移,引发特大海啸只在瞬息之间。
虞望宵同样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他能做的不多,但该做的一个也不落。在五分钟内飙车来到虞氏,他首先派出了自己能用的应急单位,协助警方进行人员疏散和撤离。
所有想要观星的人、住在海港附近的人都不能再继续停留,必须立刻退回内陆地区。
家里飞机多的好处这就来了,疏散的速度肉眼可见开始加快,有他出面,慌乱无措的事态也能稍稍稳定下来。
“疏散到内陆也是治标不治本。团团,我们不能等到七星连珠出现,”把何琛扔过去当联络人员,虞望宵才有空喝了口茶,看向站在落地窗边的林将夜,“你有办法,我会配合。”
林将夜沉默片刻,盯着那块像极了贴图的黑色空洞,若有所思:“我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一个。用新的月亮代替它,但是……现在能代替月亮发挥职能的存在,只有我自己。”
“那算了。”
“欸?”
“我觉得你更重要。”虞望宵语气平静而温柔,没有多余的表情,垂眸牵起林将夜微凉的手。
“虞望宵……”林将夜被拉进他的怀里,有些无措地收到了一个深深的吻。
虞望宵贴着他的唇轻轻厮磨,低声说:“别忘了,你不是他们的月亮。林将夜,你是我的月亮。”
丝柏球果洒落的幽白辉光,照亮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在他眼下映出一片阴鸷。
这并不是一句应景的浪漫情话,是对虞望宵而言,无可争议的事实。
如果从来没有与林将夜近距离相处过,虞望宵或许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月亮本就该悬于高空。
可不到半个小时之前,他们还在□□,还在诉说情意,还在不断下坠的高空中接吻相拥。
现在的林将夜,是他的月亮。
他不会让他的月亮,再次回到无法触及的天空上,从此只能继续遥遥相望。
“你说得对,还有一点点时间……我再想想。”
林将夜听得脸红。哪怕不合时宜,但虞望宵的话还是很浪漫,恰恰是因为全然发自内心,才更让他心头滚烫。
心情好时想法会变得活跃,活跃的脑子需要能量支撑。
时间不等人,林将夜立刻行动起来,从他办公室里的冰箱里拿出一大盒巧克力团子,一边思考一边大吃特吃,顺便盯着虞望宵的脸维持心情。
盯着盯着,林将夜突然发现自己确实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东西。他以前总会下意识忽略的,但事到如今,再忽略就说不过去了。
“……哎,虞望宵,你觉不觉得,你头上那个小果子,其实也长得挺像月亮的?”
虞望宵一怔,看向落地窗中倒映出的自己,观察着悬浮在半空的灰白果实,给予肯定:“非常像,能用吗?”
“绝对可以试试,实在不行我给它加点能量。可是咱们要怎么把它拿下来呢?”林将夜苦恼地又吃了个团子,“我一直都碰不到它,以前我试过好几次,一碰就是空气。”
虞望宵沉默片刻,依然看着自己的倒影,他试探着抬手去碰,同样也完全碰不到。
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缓缓几步靠近窗边,一言不发地再次抬手,指尖轻轻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尝试触碰窗户里的灰白球果……神奇的事情就这样在两人眼前发生了。
玻璃上泛起层层如液体般的波纹,柔软得不可思议。而虞望宵的手忽然不再受到任何阻碍,直接从玻璃中穿了过去,骤然间整只手都被吞噬其中,独留一寸手腕暴露在外。
“有很强的吸力。”虞望宵挑眉。
他力气不小,还是能自己站稳的,但若是换一个更轻更瘦的人,恐怕已经整个人都被吸进玻璃之中。
“别动,我拉着你!”林将夜猛然起身来到窗边,牵住虞望宵的另一只手,同时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好,现在可以向外拉了……你别使劲,小心受伤,让我来。”
话音刚落,虞望宵便一把抓住玻璃倒影里的小小球果,合拢手指牢牢地攥在掌心。紧接着,林将夜抱着他的腰蓦地向后一扯。
玻璃随之剧烈地震颤起来,原本柔和的水波陡然化作海浪般汹涌起伏,千方百计地试图将球果留在原处,似乎不能允许它跨越抵达现实世界。
可惜,虞望宵攥得足够稳妥,林将夜的爆发力也足够强大,除了抱得太紧让虞望宵低低咳嗽了两声……在场唯一受到伤害的只有那面落地窗,顷刻间巨响传来,彻底碎得一塌糊涂。
刺骨冷风裹着越来越大的雪花飘进室内,往下看便是毫无遮拦的万丈高空,如蚂蚁般的警车仍在来来往往,灯火通明。
“……这个落地窗要多少钱啊?”
林将夜探头探脑向外看,确定没砸到人,才弱弱地转身问了一句:“看材质应该是防弹的玻璃吧?那么大一块眨眼就没了,好可惜。”
“不贵,没事的,”虞望宵摊开手掌,小心地将丝柏球果交给林将夜,似笑非笑,“看来我以后要把你养得更娇贵点,怎么到现在还会心疼钱的事?”
林将夜接过球果,捻在指尖观察它诡异的冰冷质感,忍不住继续嘟囔:“虞望宵,你平常有多忙多累,我又不是没看见,能不心疼?单单是今晚要花的钱就很多了吧,那么多架飞机能消耗的燃油多恐怖,别以为我不知道。”
“嗯,团团聪明,”虞望宵悄然弯唇,摸摸他的脑袋,“接下来怎么做,都听你的。”
林将夜偏头蹭蹭他掌心,享受了一会儿便认真起来:“我们去摩罗斯公馆,那里没有闲杂人员,方便我操作。而且刚才我粗略定位了一下,月亮爆炸的位置有点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块圆圆的空洞,正好停在海岛上空。”
“好,我让陈铭过来。”
“别别别,直升机留给有需要的人就好。我要抱着你直接飞过去,”林将夜轻笑,“穿厚一点,把围巾戴好。”
“这么浪漫?”
“对呀!”
*
月亮消失之后,A市温度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向下跌落,暴雪如鹅毛在刺骨冷风中旋转舞动着,簌簌洒落在林将夜被吹散的长发之上,又转瞬消融。
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下,被公主抱着躺在别人怀里俯瞰A市的体验,对虞望宵来说自然也是头一回。
他不常戴围巾,这次借用了买给林将夜的加厚羊绒款。以林将夜如今的健康状态,一切保暖衣物都沦落为了打扮自己的装饰品,但是给虞望宵戴上,恰好非常有用。
将围巾拉高,裹住半张脸,深呼吸时便不再只有凌冽的冷气,还有林将夜的味道。
虞望宵挺享受的,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身体没有一丝僵硬,舒舒服服地把自己的安危交给林将夜担心,甚至还有空接个电话。
他也没想到,这个电话还真让他接出了更为严重的问题。
“团团,老宅的电话打不通,虞凛联系不上,我让陈铭去看情况。还有,顾家那边也出事了,刚刚叫了救护车把人送去仁深医院。”
他的声音险些被狂风撕碎,多亏林将夜是个听力绝佳的,听到后惊讶地低头贴在他耳边:“什么情况,顾九安他们受伤了?不会是他家里还有邪门的东西吧,不应该啊……”
虞望宵也有些疑惑,总觉得事情不是受伤那么简单。
他立刻打给了厉院长,亲自再次确认。这次林将夜也集中注意力,凑过去认真旁听,表情变得逐渐古怪起来。
因为厉院长说,顾九安变成了木头人。没错,就是木头人,和常见的活死人完全不同。
不会动,不说话,一直维持着相同的表情和姿势,就连肌肉绷紧的力度也没有改变,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毫无反应。
不止是顾九安,A市几家大医院都接到了类似的突发病例,有些是一家子全部变成了木头人,还有些是普通的职工,服务员,的士司机……在月亮爆炸的那个瞬间,他们便毫无预兆变成木僵状态,再也没有一丝反应。
林将夜凑在听筒旁,大声地压过了周身汹涌的海浪与狂风,喊道:“厉院长听得到我说话吗?!我要知道这些病人的名字,有几个就说几个,现在告诉我!”
厉院长反应迅速,险些比他声音还要更大,在一阵狂乱的鼠标与键盘声中吼道:“李梅!宋冷芳!张志强!韩金!刘明!”
“收到,谢谢!”
林将夜吼了回去,立刻挂掉电话,胡乱把手机塞进虞望宵外套口袋,紧接着严肃道:“这些名字,全部都是小说里出现过的角色,我每个都可以对上号。”
李梅是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宋冷芳是虞凛常去酒吧的老板,张志强和刘明是他以后的司机,韩金是他的秘书。
虞望宵心里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团团,我怀疑,所有被小说控制、没有挣脱剧情的角色,现在都是木头人。”
如果真是如此,那虞凛的情况恐怕与顾九安如出一辙,林家两兄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换句话说,被原书笔墨所构建出的那个世界,在月亮爆炸的刹那,便彻底陷入了死寂般的静止状态。
林将夜抱紧了他:“你说得对,这种情况要从根源解决。只能先把月亮换上去,其他补救都没有意义……
“虞望宵,我要加速了,闭眼!”
第61章 天道好轮回
时间倒退回半个小时之前。
入夜时分, 虞家老宅里格外吵闹。
杜宁,不,现在应该称他为虞凌, 最近迷上了七点半准时播出的少儿节目。
他没有太多爱好, 需求也不算多,就喜欢玩一玩积木,并坚持每天都看这个被虞凛深恶痛绝的吵闹动画片。
家里的电视音响实在太好,而虞凌非要闹着把音量调到最大,管家和保姆会惯着他, 可虞凛不会。
在二楼被吵得不胜烦躁, 忍了几天,虞凛发现自己开始痛恨母亲的脸。
尤其是当虞凌用那张脸摆出天真无辜的亲近表情,或是吃得满嘴糊糊, 还要笑嘻嘻地伸手找他抱抱。
亦或者在需求得不到满足时, 扁起嘴揪着他的衣袖放声哭泣,吵着闹着,非要虞凛陪他玩积木, 陪他看电视,陪他跳那些愚蠢的儿童舞蹈,甚至是讲故事哄他睡觉……
虞凛知道虞凌喜欢自己,像是血缘兄弟间本能的亲近与依赖,而且这种喜欢在逐日递增。
可越是如此,他越恨虞凌。
虞凛这辈子都不知道, 原来他的妈妈也能露出如此友好的、真诚的温柔表情;原来他的妈妈在真心喜欢一个人时, 嘴唇上扬的弧度会这么漂亮,眼睛会不自觉弯成月牙般的缝隙;原来他的妈妈在感到幸福时,再多的皱纹与衰老也挡不住她身上油然而生的光采。
这样的杜宁, 他只在老照片里见过。十八岁的杜宁就长这样,后来再也不一样了。
虞凛以为杜宁是变成了母亲,变成了虞氏夫人,变成了优雅端庄的大人。
其实杜宁只是不再幸福,也丝毫不曾爱他。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在养育他长大的每分每秒里,杜宁就是一次都没有感到幸福过,也没有一点点爱他。所有温柔都是装出来的,是僵硬疏离的,是绷着不自然的面部肌肉,与他做戏。
但他本来可以不知道这些的。再怎么说,还是能勉强骗一骗自己的。
直到虞凌用着那张与杜宁一模一样的脸,用最残忍的事实撕开所有真相,用最天真的喜爱与亲近,彻底否定了他的全世界。
虞凛恨他,恨不得让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