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愚弄,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他发觉自己对好友产生了无法忽视的妒火与恨意,于是终于接受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好友的雄主这一事实。
在阿缇琉丝不再炫目璀璨的时候,在阿缇琉丝褪去所有荣誉的时候,谢默司眼里的他却始终光辉如同往昔。
在深爱他的人眼里,他永远是发光的。
随着战局吃紧,帝国几乎所有现役将领都被投入这场存亡之战,包括列昂和夏盖。
此时已经递交辞呈、行至油尽灯枯的阿缇琉丝也在只属于他的战场苦苦支撑。
他要撑到这个国家不再需要他的时候。
在谢默司认识阿缇琉丝几个月后,他习惯性地抱着一束月下香拜访后者,敲响对方的门铃。阿缇琉丝接过他手中幽紫的花束,谢默司则得到一声温和礼貌的道谢。
桌上放着一本手札,在阿缇琉丝的默许下,谢默司随意翻阅了几下,目光却逐渐变得专注,里面写满了阿缇琉丝对目前战局的建议,却在涂写中被划掉绝大部分。
他的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最清晰的只有那句,寻求最低伤亡。
谢默司心中一痛,视线随之粘在角落里几个字迹浅淡的单词上。
重整生活。
他一愣神,阿缇琉丝已经将这本手札抽走合上。
阿缇琉丝的半张脸藏在书后,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眸,黑色的碎发落在他面颊上,他难得多了几分生气。
看着这样的阿缇琉丝,谁能猜到他的生活已经一团乱麻。
谢默司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看着阿缇琉丝乌黑的双眸,突然感到无比的压抑,就好像看着一捧垂死的花,自己却没有任何办法将之挽救。
他真正遇到这捧花的时间已经太晚了。
阿缇琉丝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平静地转移话题:“烦请你送我去伊桑医生那里。”
他冷静地说:“我的翅翼,变成灰色了。”
这是他精神力彻底衰竭的第一天,从这天起他永远地住进帝国医院重症病房。
帝国军队在被神教掌握得炉火纯青的神蜕力量面前节节败退,阿缇琉丝不分日夜地看着前线战报,无数次痛恨自己此刻孱弱的身躯。
终于,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帝国领土的进一步沦丧,阿缇琉丝垂眸对着自己身边正在削水果的谢默司说:不要停留在这里,去往更需要你的地方吧。
这时夏盖已经离他而去,在黑暗的地底长眠,他却连为自己的副官收尸都做不到,只能收起对方的黑匣子,在无数个夜晚一点一点,每一分每一秒地看过去。
谢默司早已炼就无懈可击的强大心脏,他身为诸神黄昏的总指挥,却始终淡定地停留在阿缇琉丝床边,似乎对每天数以万计死去的人都无动于衷。
他只想陪在阿缇琉丝身边。
他亲眼看到过夏盖死后,阿缇琉丝眼里的寂灭和脆弱,他怕自己只是一个转身,就会永远失去这个雄虫。
被他精心呵护的雄虫却不仅是花束,更是勇士。
谢默司再一次见证了阿缇琉丝所具有的勇士之心。
病弱的勇士对他说:代替我,去成为这个国家的英雄。
很久以后,当谢默司站在阿缇琉丝的墓前时,他依旧无法想象对方说出那句话时是怎样的心情。他只是沉默地点燃一支烟,看着烟灰一点点落下,然后俯身将之收拾干净。
俯身蹲下的时候,似乎一切悲伤的表情都可以被隐藏。
他将一束火红的太阳花放在墓前,衷心祝愿那个小王子能够在朱庇特的怀中获得安宁。
他曾许诺给阿缇琉丝退路,却不知道阿缇琉丝早已无路可退。谢默司今生最自大的事,就是以为自己能够拯救阿缇琉丝。
火红的太阳花依偎在灰扑扑的墓前,希望在此长眠的虫族来世喜乐顺遂,再无烦忧。
当阿缇琉丝说出那句话后,谢默司哀求地问:我会把最大的胜利带给阿摩,所以阿摩可不可以答应我,努力坚持到那个时候,坚持到所有虫族都知道你才是英雄的时候。
他的阿摩笑着答应,但他却总有隐约的预感:这一别,将是永远。
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谢默司转身离去,走出病房后,所有强装的镇定再也无法维持,他靠在墙边,终于留下狼狈不堪的泪水。
这个英俊成熟的雌虫终于流下记事后唯一一次的眼泪,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前的呜咽终于从他喉咙里极沉极沉地发出。
但这一幕在帝国医院太常见了,无数的生老病死与悲欢离合每天都在这座医院上演着。
即便大权在握如尼普顿族长,此刻也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员。
后来他再也没有落过一滴泪。
名为眼泪的东西,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
他在十几年后才得以死去,心脏却在此时停止跳动。
后来,谢默司每天都会给阿缇琉丝发去前线战报,阿缇琉丝却一句都没有回复。
因为那时候的阿缇琉丝已经很难维持清醒,他总是陷入昏睡,有时伊桑只是说话时停顿片刻的功夫,便看到挚友沉沉睡去的面容。
他无数次恐惧地叫醒阿缇琉丝,又在对方醒来后迷茫的眼神中如释重负。
阿缇琉丝茫然睁眼,第一句话是,他有没有来看我。
伊桑不知道这个他,是指列昂还是谢默司,亦或者是夏盖。
可是这三个人,都不会再来看他了。
列昂恨他至此,谢默司奔赴前线,而夏盖早已长眠地底。
在阿缇琉丝苦苦挣扎时,前线终于传来第一个好消息,列昂率领的第九军团从神教手中夺回了帝国的西部星系,而他也因此得以晋升。
至此九军士气大振,为了以示嘉奖,玛尔斯大帝和神教中选择投靠帝国的枢机主教们一起为他颁发金月亮勋章。
彻底油尽灯枯的阿缇琉丝,在看到帝国西部星系收复的新闻后,由衷地对伊桑说,这应该是帝国今年最大的新闻。
对方则说,这其中至少有你一半的功劳。
这天有着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阿缇琉丝的精神也比往日好了不少。
看上去一切都在好转。
可一切到底没有好转。
他死在了这天,死在了列昂终于高升到无须他担忧的这天,死在了前线传来捷报的这天。
这天,距离首都星无比遥远的另一颗星球上,谢默司云淡风轻地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神教军,他还在憧憬着回到安提戈涅去见他深爱的雄虫。
又怎么会有一点恐惧。
多年后,这位名垂青史的大帝死于精神海崩溃,他拒绝了所有的疗养方案,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他用最后的意识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厄喀德那家族为阿缇琉丝修建的墓穴里。
在墓穴的上层摆放着象征了阿缇琉丝所有部下的小坛子,其中距离阿缇琉丝最近的坛子属于夏盖,而下层则是长眠于此的雄虫少将。
谢默司在阿缇琉丝的棺椁旁躺下,他略微侧头,无比温柔地说:你好,亲爱的阿摩。
在意识彻底消解的刹那,所有肉/体与灵魂上的痛苦就此消失,他平静地想:
在这没有你的世界里,我终于可以就此离去。
完成了阿缇琉丝所有遗愿的谢默司最终与他隔棺相拥,生死与共。
第41章
阿缇琉丝死后的第一天。
从他的病房仓皇逃窜的列昂·阿列克并不知道自己的雄主已经死去, 他强迫自己将脑海里那个孱弱无比的身影遗忘,逼迫自己沉浸在尤瑞获得新生的喜悦中,嘴角始终挂着僵硬无比的笑容。
必须要笑, 必须以笑容彰显他的快乐。
不能痛苦。
他也不会痛苦。
所有遗憾都会被弥补的, 有了基因药剂, 尤瑞跳楼留下的病根很快就会痊愈如初。
一切都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列昂坐在尤瑞的病床旁,垂眸为对方一点一点地削着水果,却在削到一半,忽然发觉自己送来的水果是阿缇琉丝常吃的荆棘果。
刻骨的疼痛与悲伤刹那闪过,那个病弱的背影又再次浮上心头。
没事的, 这很正常。
列昂一遍又一遍地竭力镇定地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毕竟你和他认识了这么多年, 偶然间然记住对方的喜好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晶莹剔透的荆棘果被一点点剥去坚硬的外壳,列昂的手也逐渐颤抖到无法自已。
这真的正常吗。
放你自由。
临死之前,放你自由。
不对,他怎么又想到那个雄虫了。
这不正常。
尤利西西迟疑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打断他的沉思,他几乎是带着感激地去听对方的话语:“哥哥, 阿缇琉丝少将真的愿意给我基因药剂吗?”
三年前,尤利西西跳楼后被路过的虫族送到了帝国医院,他作为植物人昏迷了三年,直到帝国医院的天才医生伊桑接手了他的治疗, 情况才逐渐好转。
可要彻底康复,还需要来自高等级雄虫的基因药剂。
扪心自问,易地而处的话他做不到阿缇琉丝这样。
列昂手中的小刀在他的走神中, 划过自己的手指。
他再次走神了。
尤利西西小声惊呼着为他递来纸巾,他却恍若未觉。
他在想:尤瑞没死,我是不是不应该继续恨他。
我是不是, 应该去看他一眼。
他好像,真的很痛苦。
但紧接着,这个无法抑制地冒出来的念头被他强行打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