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热烈洒在湛蓝无垠的海面上,海浪滚滚而来,撞击礁石后激起雪白浪花,专业的冲浪者在巨大浪花中穿行,如随时都可能倾覆的小舟,却始终屹立浪间,身姿矫健,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美感。
“想去么?”列昂注意到阿缇琉丝的视线。
阿缇琉丝轻哼一声,提出邀请:“和我一起。”
列昂并不会冲浪,但是顶级雌虫的极致目力和肌肉控制能力,让他不过观察了专业表演者的动作十几分钟,就已经学会这项运动。
赤金晚霞铺满天际,温柔缱绻地落在海面,穿梭于浪流间的两人犹如踏着碎金前行,头顶是盛大霞光,脚下是明澈碧海。
水下突然出现巨大阴影,极少在这片海域现身的赛特斯巨鲸缓缓浮出水面,波澜壮阔的巨大鲸吻舒展着将周围小鱼吞吃入腹,换气孔喷出的巨大水柱被两人笑着躲开。
汹涌澎湃的浪潮间,列昂始终盯着前方阿缇琉丝的身影,在心脏一下快过一下的跳动中,他的胸膛彻底舒展,郁结块垒也被狂乱海风带走。
列昂难得起了好胜心,他乘着下一波陡峭浪壁,刻意压低前板,腰腹肌肉群核心收紧,稳定重心的同时几乎瞬间便追上阿缇琉丝。
经过阿缇琉丝时,他像一个普通的年轻雌虫一样逗弄自己的小雄虫,在对方嗔怒的眼神中吹了个口哨,然后舒心肆意地大笑而去。
等两人回到岸上,阿缇琉丝还有些气呼呼,直到列昂递给他一个空明漂亮的玻璃瓶:“阿摩要不要写一个漂流瓶?据说会漂洋过海,流到有缘人的身边。”
玻璃瓶里装着精致的小海草和小石头,像一个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好摇铃。
阿缇琉丝思考了一下,拒绝道:“我不需要和别人有缘。”
列昂一时怔住,心中一软,低声慢慢地说:“......那就试试,这个漂流瓶会不会漂回到我的手中。”
这次小雄虫爽快地答应,接过纸笔后强烈要求列昂不许偷看他写的内容。
为了防止列昂偷看,阿缇琉丝蛮横地将信纸垫在列昂宽阔结实的背上,要求对方给他当人肉书桌。
他写字从来是力透纸背的劲道,这次却小心翼翼地轻柔书写。
列昂很正人君子地没有去刻意感受背上的字迹,实际上,他也无法集中精神去辨认阿缇琉丝写了什么——近在耳边的呼吸、偶有触碰的肢体、若有若无的酥麻,全都被咸咸的海风一起吹进他的心里。
他垂眸间不经意看到阿缇琉丝靠在他身边的修长双腿,线条优美而富有力量感,此刻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漂亮修长,是战场上的杀/人利器,也是此刻美丽的艺术品。
“好啦。”阿缇琉丝的声音将他惊动,他下意识移开视线,看到对方将信纸轻巧卷入玻璃瓶中,然后用力投入海面,“猜猜它要多久才会回来。”
没有怀疑过漂流瓶是否会回来,只是好奇它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轻柔的海风中,悠长渺茫的鲸歌静静流淌着,伴随着温柔余晖逐渐远去。
在漫天霞光中,列昂凝视着阿缇琉丝,心里想的是——
我没有死在神弃星,真的是太好了。
因为没有死在那天,所以可以遇到阿缇琉丝。
多年的自我剥离后,他终于尝试放过自己,终于承认活着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情。
这是他第一次对阿缇琉丝透露自己的过往,也是他第一次对阿缇琉丝亲口说出尤利西西的存在。
“......神弃星暴乱的那天,我十岁,尤瑞五岁,雌父正带着我们去医院,就在那条我们从小到大走了无数遍的路上,数不清的量子炮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但其实,神弃星很少下雨,那颗星球总是处于干旱之中。”
“雌父抱着尤瑞往附近的建筑赶去,我则牵着雌父的衣角跑在他后面。”
“雌父本来已经进入医院了,是我没用,摔倒在路上,他才会赶回来救我。”
诉说着过往的列昂看上去很平静,可当他对着阿缇琉丝轻笑时,后者无比清晰地看到他眼角泛红: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我,但是——”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当雌父赶回来救我,把我笼罩在他的虫甲之下时,我有多开心,死里逃生的喜悦甚至在那一刻让我忘记了雌父替我承受的量子炮。”
所以才会多年如一日地唾弃自己,所以才会对尤利西西抱有巨大的愧疚,所以才会让所谓的恩情困住自己二十多年。
一切的源头,不过是因为他鄙夷自己在那一刻无比卑劣地窃喜。
晃动的天空,流窜的黑烟,狼狈的泪水,还有萦绕鼻间的鲜血,以及让自己无比安心的雌父的虫甲,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放过他,这么多年来一天都不肯放过他的是列昂自己。
所谓名动九军的寒门神话,其实是一个怕死的废物。
当他终于说完这一切,松了口气般以赴死的决心去看阿缇琉丝的眼神时,看到的却不是鄙夷,而是柔软到滴水的心疼与爱怜。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爱是柔软的舌尖,可以舔舐他所有经年不愈的陈痼伤疤。
阿缇琉丝叹息着抬手抚向他微红的眼尾,如同密语般低声说:“可是你那时候只有十岁啊,十岁的幼崽,怎么会不怕死呢?”
十岁的幼崽怕死太正常了,但是列昂想不明白。
“不要为了求生感到羞耻,如果死去的话,才是真正失去一切。”美丽的雄虫温柔地看他,对视是不含情欲的吻,他则溺毙其中,“也不要害怕活着,我会站在所有的痛苦之后等着你,比痛苦持续更久的是我看着你的目光。”
阿缇琉丝并非在与此刻的列昂对话,而是在抚慰着此前多年里的列昂,在他如殉道者般多年如一日地自我折磨时,在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自由、渴望挣脱枷锁和束缚时,往前看一眼吧,所爱之人就在前方。
在斯堤克斯帝国的七大传说之一——安提戈涅的傍晚中,列昂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说着,这就是你生命的意义,这就是你要为之而活的人,千万要抓紧他啊。
他以为自己懂得了爱的真谛,但对于他来说,爱并非安慰物,而是头骨中的一枚钉子。
从十岁开始强迫自己剥离一切情感的那个雌虫幼崽其实从未真正长大,自从雌父死后他就再也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他对爱的理解是为之生为之死,可当他愿意为了尤利西西而死时,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爱。
如今他的心脏被真正名为“爱”的情感包裹着,他却反倒迟疑起来,爱原来不是痛苦的吗,爱居然可以是幸福的吗。
在他已经失去自己人生的时候,他要为之而活的雄虫却就此出现。
列昂太笨了,二十多年的痛苦都没让他想清楚,他又怎么会在幸福中想清楚呢。
只有比此前更深的痛苦,才能让他真正醒悟,原来我想要的是阿缇琉丝,原来我只想要阿缇琉丝。
可是太晚了,当他醒悟的时候,却是再也没有机会说再见的时候。
七年前的芙达尔海滩上,七年后的重症病房里,他都没有抓住机会,也没有抓住阿缇琉丝。
第29章
自从马蒂厄他们被斯堤吉安拎到各个军团做检讨之后,第一军团的年轻军官们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具体表现为不再私下大声密谋怎么把这位高级纠察扯下马,而是看到他就老老实实地绕道而行。
那天喝醉的佐伊疑似失去一切记忆,看到斯堤吉安依旧谄媚无比,不复勇猛,对此马蒂厄评价为“支棱不了三天”。
而令阿缇琉丝感到疑惑的是,瓦伦丁最近在他周围出现的频率超乎寻常的高,这位阳光开朗的伊德瑞迩新晋军官总是有意无意靠近他的办公室,却又没有任何事情要报告。
直到瓦伦丁再一次路过阿缇琉丝的办公室,这位行迹鬼祟的上尉终于被夏盖薅住后脖领,毫不留情地提溜到阿缇琉丝面前。
“你们最近的训练很闲?”阿缇琉丝轻转指间钢笔,侧头看向门口局促不安的年轻上尉。
外表阳光帅气、拥有着小麦色皮肤的雌虫在他的打量之下逐渐面色变红,羞涩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每一个小动作看上去都很羞赧,却中气十足地回复:“报告长官,一点也不闲,每天都很充实!”
接着,瓦伦丁开始事无巨细地向阿缇琉丝汇报自己的日常训练与私人生活。
他因在校期间的出色成绩和从军后的优异表现被阿缇琉丝命夏盖从第七军团挖来。
而在海姆冥界中,瓦伦丁也没有辜负阿缇琉丝的期望,这个雌虫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勇猛,他亲手斩下加尔姆的头颅献给当时正被夏盖搀扶着的指挥官。
年轻的指挥官脸色惨白到几乎与周围的雪景一致,但那双漆黑的眼眸却热烈如野火,充斥着快意潇洒,他不顾逼近零下两百度的环境气温,坚持跳下利维坦的驾驶舱,然后大笑着接过加尔姆的头颅。
直到现在,瓦伦丁还记得冰晶川上那明艳张扬的大笑,雪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眸与鲜红的嘴唇,被鲜血浸透因而红艳无比的雪地里,他只能看到自己闪闪发光的指挥官。
他觉得自己会一辈子记住这一幕。
他也确实记了一辈子,直到几年后伊德瑞迩全军覆灭,这位年轻的上尉倒在血泊里,艰难地一边喘息一边从喉咙里冒出血泡,窒息于自己的鲜血时,他所能想起的,也只有这个笑容。
鉴于瓦伦丁是阿缇琉丝看好的下属,他强忍着没有打断前者的汇报,就当与自己的士兵们联络感情,他抱着这种想法如坐针毡。
直到瓦伦丁终于说完军队里的一切,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己的感情生活还是一片空白,他的理想型是皮肤雪白的雄虫,头发和眼睛都是黑黑的,年龄最好比自己大一点,有没有雌君都无所谓,当然最好没有……
阿缇琉丝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也一点没听情窦初开的上尉说了些什么,他正欲打断,就被夏盖抢先,他的副官仍旧是平时那副懒得睁大双眼的样子,耷着眼皮斜睨了瓦伦丁一眼,富有磁性的声音低沉沙哑,英俊的雌虫嗤笑着说:“别做梦了。” ?
阿缇琉丝以为夏盖读懂了自己不耐的心思所以为他发声,在他的设想里,夏盖本该用更为官方的语言搪塞瓦伦丁,结果居然是这么干脆彻底的打击吗。
不过雌虫单身率确实高得吓人,瓦伦丁要想脱单还是任重而道远。
瓦伦丁听到夏盖的嘲笑瞬间急了,这个来自少数种的年轻虫族想要为自己争辩,却因没有熟练掌握斯堤克斯官方语言而落败,连一向寡言少语的夏盖都能在吵架上爆杀他,寥寥数语就令他气得抓耳挠腮。
被夏盖半强硬半胁迫地请出办公室后,瓦伦丁仍旧持之以恒、孜孜不倦地企图扭头朝向阿缇琉丝的办公桌,努力挣扎着想要再看几眼。
“行了,别装了。”夏盖松开扭着瓦伦丁双臂的手,嫌弃地甩了几下,甚至想拿出军裤口袋里为阿缇琉丝准备的手巾擦一擦。
他很看不上瓦伦丁这副狗子样,感觉狗/嘴里的口水都要滴到他手上了。
瓦伦丁如临大敌,他本以为自己就算打不过夏盖,也有一战之力,结果如此轻松地就被对方全方面压制,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没有气馁,而是磕磕绊绊地向夏盖发出挑战:
“等我打败你,上校的副官就是我了,到时候……到时候看你还说不说我是做梦。”
啧。
夏盖懒得理他,只是冷下眉眼,森绿的眼眸刹那凶狠如野兽。
瓦伦丁却并未看懂他的神色,没有及时见好就收,反而像只狗/崽子一样叽叽喳喳地吵,吵得夏盖五指攥紧。
就在瓦伦丁不断大声哔哔时,夏盖眉骨压低到极致,骤然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踹向瓦伦丁腹部,趁他吃痛弯腰时右手擒住他的左臂反别在后背,左手禁锢住他的右肩,以不可思议的蛮力向后拉,他在夏盖的巨力之下整个人翻了个身,背对夏盖,被狼狈地牢牢钉在墙壁上。
夏盖右手持续施压直到瓦伦丁的左臂处于岌岌可危的变形边缘,他神色冷淡,眼眸森然:“安静。”
难以忍受的剧痛之下,瓦伦丁的额头不断沁出冷汗却仍旧死咬着牙关不愿开口求饶,他执拗地扭着脖子企图怒视身后强大的雌虫,咬牙切齿道:“不仅是副官……我不仅要做上校的副官,还要做他的……”
未尽的话语终结于夏盖猩红的复眼之中。
对视的霎那,冷汗滴落,瓦伦丁战栗着打了个寒战,像置身深海,无尽的压强让他的心脏骤然缩紧,无法再说出任何挑衅的言语。
深深铭刻在基因里的死亡预警让他彻底闭嘴,在虫族历史中始终位于食物链顶端的兜虫几乎是所有虫族的天敌克星,它们曾经甚至以凶戾的泰坦甲虫为食,这双猩红虫目唤起了被捕食者最本能最原始的恐惧。
瓦伦丁的种属,正是泰坦甲虫,百万年前被兜虫猎杀至趋近灭绝的史前霸主。
他最终选择识相地安静离开。
看着瓦伦丁安静如鸡的背影远离,夏盖虫化的双目逐渐恢复正常,那双苍翠的绿眸重新变得冷淡平静,在阿缇琉丝身边呆久了,这个雌虫有时会将自己主人的神情学个十成十。
跟我抢什么。
他并不属于我。
他也不应属于任何人,他只应属于胜利,属于传奇,属于他注定成为的光辉史诗。
此后的日子里,瓦伦丁对自己的长官展开了热烈赤忱的追求,这位来自少数种的雌虫性格明烈,虽然面对阿缇琉丝时总显得羞赧,却始终坚定不移,大胆执着。
他在战场上向来勇往直前、一骑当先,虫态更是凶戾无比的泰坦甲虫,却热爱歌舞与诗歌,对艺术的敏锐感知力柔软如雄虫,是虫族刽子手与诗人矛盾性的经典统一。
他给阿缇琉丝写了无数的情书,后者惊诧于他的精力,于是给整个伊德瑞迩营都加练,而他则在训练结束后带着被战友们借切磋之名暗下毒手的淤青,趴在床头给阿缇琉丝写更多的情书。
他写:
我给你绝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
这首诗,第一次令阿缇琉丝当众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