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不想费心思去猜。
凭直觉,他觉得左一超这次约他见面,十有八九是为了赔偿的事。
左一超把游戏核心资源泄露给竞品公司,导致游戏内容提前曝光,市场独占性丧失,还极有可能让游戏丧失首发优势,给自己带来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八百万的索赔金额都算是便宜他了,绝无任何商量的余地。
他现在精神状态绝对有问题,季煜烽也不想和他沟通什么,准备放下几句话就走。
这时,左一超开口了:“季煜烽,我想问你,你真把我当过朋友吗?”
季煜烽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意义。
但他还是仔细想了下,沉默片刻,沉声道:“以前有。”
左一超收回了崩溃的情绪,脸上恢复了些许冷静,冷笑着说:“你根本没把我当成朋友,你对我不过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和敷衍。就像刚才,你那么急着结账,不就是想像以前那样,你和唐骏每次带着我吃饭时,施舍般地展现你们的优越感。”
季煜烽确实跟唐骏说过,以后一起吃饭时,他们俩主动买单,尽量不让左一超在钱的事情上操心。
事情源于有一次,左一超打电话,季煜烽无意中听到,得知左一超是贫困生,母亲还身患疾病。
想来,平时左一超一日三餐都吃食堂里最便宜的饭菜,生活必定十分拮据。
又了解这些情况后,他便和唐骏商量,以后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就把左一超叫上。
季煜烽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况且左一超根本不值得他去解释什么。
自己越解释,就越会觉得之前对左一超的信任和帮助是多么愚蠢。
他轻描淡写地抬起眼,表情无波无澜,声音听起来毫无温度,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自己曾经的傻逼:“随你怎么想,我只是想告诉你,钱,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你和我也没什么可谈的。”说完,季煜烽便起身离开。
左一超抬眼看向他,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缓缓地、带着几分质问的语气问道:“上次我问你关于闻总衣服的事情,你跟我说,是你们偶遇,他让你帮他去干洗店洗。你说你把我当成朋友,那么我请问你,你对朋友,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吗?”
自从衣服那件事之后,左一超就敏感地察觉到,季煜烽和闻修越的关系并非势同水火。
看着他们之间关系越来越近,他心里清楚,自己盗用季煜烽游戏的事情迟早会败露,横竖都得离开公司。
倒不如赌上一把,如今这结果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左一超一点都不奇怪闻修越会欣赏季煜烽。
从认识季煜烽起,他就如同天之骄子。
无论是在校园里,季煜烽凭借出众的外貌、优异的成绩和出色的表现成为师生焦点,还是在职场中,他总能凭借突出的能力脱颖而出。
不管在什么场合,他都格外耀眼。
他什么都不缺,他对自己不过是居高临下的同情。
季煜烽只觉得可笑,那时,他早已不再把左一超当作朋友。
但这些想法,没必要跟左一超说。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把左一超视为朋友。
与其埋怨左一超心狠,倒不如怪自己当初没认清人。
大一那年,H大闯入了全国高校计算机应用创新大赛的决赛,决赛共有五个高校的强劲对手。
因为有季煜烽这位天才,H大在整体项目的技术实力上远超对手,夺冠基本毫无悬念。
可人总有不服输的心理,也不愿看到别人比自己优秀。于是,谣言四起,说季煜烽私生活糜烂。
依据就是,他那锐利张扬的长相,乍一看就像个风流的坏小子。
但熟悉季煜烽的人都清楚,他的社交圈子极其简单,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泡在机房,和代码、数据打交道,简单到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电脑。
季煜烽本不想理会这些流言蜚语,可那群人越传越离谱,甚至在校园论坛上编造不实细节,严重损害了他的声誉。
在决赛前夕的技术交流会上,对方阵营几个人故意针对他,其中一个阴阳怪气地说:“哟,这不是那位技术天才嘛,听说你生活里可乱得很,真不知道这技术是不是也跟你的作风一样,华而不实。”
另一个接着起哄:“就是,这种人做出的项目,指不定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猫腻呢。”
17岁的季煜烽,秉持着能动手就绝不逼逼的原则,已经攥紧了拳头,走到了那桌人面前。
双方即将爆发冲突,左一超突然站了出来。
左一超长相温和乖顺,满脸笑容,快步走到双方中间,先是抬手拍拍季煜烽的后背,示意他冷静,然后对着那些造谣者,和声细语地说:“大家都是为了学术和比赛聚到一起,何必为了这些没影的事儿伤了和气。咱们来这儿是比技术的,不是比谁更会编排人。某些人,张口造谣,小心最后输了比赛又输了人。”
一番话,有理有据又不失亲和,把那些人说得哑口无言,成功制止了这场冲突。
季煜烽当时愣住了。
以往左一超自己遭受无端诋毁和欺负时,总是默默忍受,独自咽下委屈,没想到他会为了自己挺身而出,站出来维护他。
季煜烽站着沉默了一会儿,收回思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也许他们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左一超也是真心对他的吧。
左一超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他质问道:“上次在公司里,我问你游戏的问题,你就说‘你做完都得通宵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打心眼里就瞧不起我?”
季煜烽觉得回答“有”或“没有”都不重要了,淡声道:“即便我之前的回应让你有了不好的感受,也不该成为你背后算计我的借口。”
他无权干涉左一超的想法,回过头看,这件事里,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从小到大朋友太少,所以才总想着珍视那段友情。
其实现在想想,生活本就该做减法,不是一个层次、不属于同一个圈子的人,不必勉强自己去融入。
季煜烽侧身而站,所以他看不见左一超,但是他能感觉到左一超那沉痛的呼吸声,以及如芒在背的视线紧紧锁定自己。
咖啡厅里,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却无端添了几分压抑。
季煜烽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抬脚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沙发上的左一超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季煜烽下意识侧过头。
左一超脸上满是痛苦之色,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捂住腹部,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胳膊不小心磕到了面前的茶几,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桌上的咖啡杯也跟着晃动起来,褐色的液体溅出些许,洒落在桌面上。
季煜烽愣神一瞬,虽然他知道左一超很多话都是假的,但他确实身体不好,有肠胃炎,估计是旧病复发了。
“怎么了先生?”这一番动静不小,引得咖啡厅的服务员匆忙赶来。
季煜烽漠然地看着左一超,手在裤兜里顿了顿,最终还是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医院里。
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惨白的灯光毫无温度地洒下,照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
季煜烽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目光凝然地盯着地面,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须臾,他缓缓抬眼,看向病房门。
病房的门缓缓被推开,医生摘下口罩,目光投向候在一旁的季煜烽,语气平和地说道:“先生,病人已经苏醒,他想见见你。”
季煜烽点了点头,犹豫片刻后,还是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一位身形单薄、脊背微微弯曲的女人步履匆匆地朝着病房方向赶来。
她看上去五十多岁,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针织帽,或许是因为肿瘤化疗的缘故,帽子下露出几缕稀疏的白发,尽显沧桑。
她情绪激动地走到医生面前,焦急问道:“一超怎么样了?他没事吧?”
医生神色温和,耐心解释:“您别太担心,病人目前脱离了危险,情况稳定下来了。”
她像是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侧眼看向一头银发的英俊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迟疑地问:“你是季煜烽吗?”
季煜烽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礼貌性的浅笑,轻声“嗯”了一声。
女人接着说道:“一超和我提过你,他说你是他的好朋友。”
季煜烽点了下头,这想必就是左一超的母亲。
第33章
季煜烽没有回应她的话,下意识地打量了她一眼。
只见她面色苍白,皮肤松弛地耷拉在颧骨上,眼神中满是疲惫与虚弱。
可左一超不是跟他说,他母亲的病好了吗?
怎么看起来还是如此憔悴不堪?
但季煜烽也没再多问,和女人先后走进了病房。
他刚站到门口,便瞧见病房里惨白的墙壁、整洁却略显冰冷的床铺,鼻尖瞬间被那股带着丝丝寒意的消毒水味填满,随后便看到女人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声泪俱下地抓着左一超的手。
左一超刚经历肠胃炎,面色略显晦暗。女人哭诉道:“一超,都怪妈没本事,从小到大没能给你好的生活,还老是生病,拖累你了。”
左一超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语气轻柔又带着几分无力:“妈,你别这么说。”
他轻轻摩挲着母亲的手安抚,一抬眼,瞥见站在门口的季煜烽,又看向自己的母亲,说道:“妈,你先回病房去吧,我没事的。”
“妈刚从病房出来透气,看到你被120担架抬出来,有多着急,”女人担忧地看着他,犹豫片刻后说道,“是不是因为妈的80万医疗费,你又做了很多工作,才把身体折腾垮了?”
闻言,季煜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有那么几秒,他像是没反应过来女人的话,陷入了茫然里。
很快,他恢复了面无表情,眼神看向左一超,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左一超收回目光,轻声安慰母亲:“真没有,就是最近贪凉吃坏了肠胃,”他抬手碰了碰母亲的胳膊,催促道,“我朋友还在门口等着,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他说,让人家等太久不太好。”
女人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满心担忧,又放不下心,反复叮嘱左一超:“别太累着自己,一定要按时吃饭,”最后起身,临出门时才猛地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妈的一期手术做完了,你是怎么凑的钱?你该不会借高利贷了吧?”
女人越说越害怕,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焦虑。左一超轻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没借高利贷,”他下意识地瞥了季煜烽一眼,“跟朋友借的。”
“那还好……还好……,你跟他好好说说,等你有钱再还,让他别着急。”
好不容易把女人劝走,女人走到门前,深深地看了季煜烽一眼,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季煜烽大概了解了左一超背着他把项目卖给别人的原因,心里还是涌起一阵短暂的悲痛。
他默默地盯着地面上的某一点,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无谓的麻木和淡然。
他抬眼,神色平静地看着左一超。
“又在你面前丢人了,”左一超自嘲一笑,没想到在咖啡厅里剑拔弩张的对峙,自己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又被季煜烽瞧得清清楚楚。
在这个人面前,他似乎永远都直不起腰,哪怕是到了最后决裂的时刻。
左一超也不想提及,他打了刘创,一方面是想嫁祸给季煜烽。
另一方面,也是真的想揍刘创一顿。
就是,很单纯地想打他。
“法院传唤我,说我因未经授权转让游戏项目知识产权,侵犯你的权益,要求我赔偿八百万,”左一超压抑着内心的窘迫与不甘,缓缓抬眼看向季煜烽,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寻常琐事,好似不是在求人,“这钱我肯定会还你的。只希望你,别因为这事儿申请财产保全,我妈现在还在住院,后续治疗得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