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台下绝大多数目光是惊惧的、冰冷的、愤怒的:“段家真是人才辈出啊,一场比试竟然出了两只六重鬼——”
“那可是六重鬼啊,杀了十万人之多的鬼才会有如此庞大的孽障,你们段家竟然养了两只?”
“真该死啊。”
“交出那两只鬼,让它们魂飞魄散!”
“让它们魂飞魄散!”
青瑕僵硬地把身体缩在角落,被罪孽包裹着身体的它觉得自己很丑陋,掩着脸,小声地跟段钦说。
“对不起,段公子。”
它救了段钦。
可段钦同样救不了它。
段钦第一次尝到这种举目无亲、进退两难、哑口无言的绝望。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爬到段瑄面前,把自己仅剩的灵力渡给他,颤声道:“你再撑一会,再等等,再等一等。”
“等谁?”段瑄问。
“爹……爹他那么喜欢你……”
“他喜欢我?”段瑄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可他死前,却让我好好照顾你。”
“他……死前?”段钦浑身一抖。
“哈哈哈哈,你连这都不知道,连这都不知道啊!他病了,他从你娘死后的那一天起就病了,越病越重,病到不敢见你,你也从不找他,死前是我在他床边照顾他,他却跟我说,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哈哈哈哈。”
“你们都该死。”
“…………”段钦脑子跟炸开了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
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如何宣泄此时的痛苦,浑身发抖地道歉,不知是对段瑄,还是对段天澜。
“你这点灵力不够我用,”段瑄目光闪烁地看着他,“钦哥,你把青瑕交出去,去替我求一瓶药来,不然我活不下去。”
“它不过是宫忱的一只鬼,而我可是你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啊。”
“…………”
见段钦僵在原地,段瑄又是一阵大笑,捧着手中的鬼眼,蜷在地上笑得浑身震颤,声音泣血。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到底在期盼些什么啊哈哈哈哈哈。”
“你有过一刻把我当成弟弟吗?”
“可笑,可笑至极!”
段钦颓废地垂下头颅,又隐隐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愤:“这不一样,我不能……换做是你,你也不能在两个重要之人中做出抉择。”
哗——
“你、说、什、么?”段瑄当场就死死扼住段钦的咽喉,眼神极度可怕。
“我、不、能?”
“那你可还记得,”他用力咬着后槽牙,“一年前云青碑裂开时,你在外面游荡,被涌上街的鬼追赶,是谁救了你?”
段钦对这事有一点印象,但不是很深刻,因为他那时被鬼追着追着就吓晕了过去,醒来时只听别人说是段瑄救了他。
可段瑄不在,后面他又听说了有人造谣宫忱勾结鬼界的事情,趁街上的鬼灭得差不多了,当即就提剑出门和人理论,也顾不上找段瑄道谢了。
再后来,他娘就死了,他更是……
不知想起什么,段钦瞳孔剧烈一缩,嘴唇当即惨白无色:“弟妹……也是那天死的……你救我的那天?”
段瑄见他终于想起来了,却不笑了。
他一双眼睛阴鸷通红,泪水滴落在段钦的脸上,像熔浆一样滚烫,又像刀片一样割着段钦。
“那天,我和春来吵架,我把她关在房间里,叫了几个仆人守着,出门没多久,云青碑的鬼就来了邺城。”
“我本来要回去找她,可谁知,路上碰见了半死不活的你。”
“我为了救一个从没拿正眼瞧过我的哥哥,没有立刻去找我深爱的妻子。”
“你躺在床上让人好生照顾的时候,那几个仆人被鬼夺舍,活生生地……活生生地把她剖开吃了!”
“她死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肝脑涂地,五脏肺腑流在地面上,任鬼踩踏,就剩两个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剩两个眼睛!!!”
段瑄吼完,血色在这一刹那褪尽了,声音轻得好似一碰就能碎。
“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哪怕她是骗我的,她也是唯一一个说喜欢我的人。”
“你和你爹娘都太高贵,你们的喜欢,我要不起,我只要她。”
“段清明,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
万籁俱寂。
“那你就一点错没有吗?”应婉是第一个回过神的,她把段瑄提起来,眼睛里没有了滔天的恨,只有回想到当时看见应春来的眼珠子时的崩溃。
“你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
“你为什么不好好陪在她身边?”
“你为什么要撇下她去救一个废物!”
段瑄脸色灰败,并不想争辩,也没有任何力气再同她说话。
“不,不是他的错。”
“是我的错。”
段钦视线模糊到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双目紧闭,给应婉磕头,给应春来磕头,给段瑄磕头,磕到脑袋破了,血流一地。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段清明,别这样,”柯岁颤抖地跪在他旁边,用手替他挡了一下,恍惚觉得自己摸到了骨头,当即把人的脑袋抱了起来,“别这样,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
段钦在他怀里哽咽了一声,又推开他,给他磕头:“求求你,救救我弟弟。”
“我什么都能做,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不要让他死好不好……”
“我没有娘亲了,没有爹爹了,没有哥哥了,我不能再没有瑄弟了。”
是他不好,一直以来,他都有一个很好的兄长。所以他才渐渐忘了,他也是别人的兄长。
段钦崩溃地捂住脸:“全是我的错,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柯元真,是我害死了我全家啊!”
“不是的,不是你,是……”柯岁满眼血丝地看着他,已然失语。
“段清明。”
这时,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瞬间穿过了底下一片不明意味的喧嚷,落在了段钦耳旁。
犹如一根定海神针。
段钦哑了似的,茫茫然抬起头去。
只见一道漆黑身影从不远处迈步而来,劲瘦而挺直的腰间系着一抹白玉带。
“天呐,他的脸!”有人尖叫起来。
那是一张到处是裂痕的面孔,那些裂痕仿佛一张骇人的面具,掩盖住他的真容,谁也认不出他。
“好重的鬼气,他莫非就是那个从去星山走出来的无名鬼?!”
“你是说,那个像极了前任鬼主墨临的——”
众人骇然。
如潮水般往两旁退去。
有的不退,抬剑冲来,却又硬生生被鬼气逼走,不得不退。
就这样,那鬼一步步避开众人,走到了段钦面前,垂着眼看他。
“段清明,清醒一点。”
。
那声音是在段钦的脑海里响起的,他瞬间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了眼前的双腿,崩溃大哭。
他想喊哥,想说这真的不是幻觉吗,想说他清醒不了,他做不到,他要疯了,他要受不了了,哥——!!
可是喉咙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一股力量堵在他的喉咙里,将他的呜咽和绝望打碎了,逼得他咽下去。
宫忱深黑沉静的瞳孔注视着他。
并不冷漠,也并不温柔。
他再次传音给段钦道:“不要喊我。”
“我可以是无名鬼,可以是复活的前任鬼主,可以是任何人。”
“但我不是你哥。”
“从前不是,往后也不会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