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什……”
大祭司的话还没有落地,徐赐安冷不防挥手打掉他的面具,而他却连阻止的动作都没有做出——
是来不及做出。
一张被火焰灼烧得面目全非的脸露了出来,少得可怜的幸存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暗灰色的尸斑。
“因为你,阻止不了。”
“即便有心,也无力阻止云青碑的破裂,鬼界的入侵。”
徐赐安目光微闪,一字一顿地对这个辉煌了数十载的人说:“你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大祭司沉默了良久,那张不堪入目的脸上出现几缕褶皱,流露出深切的无奈:“你说得不错,我活不久了。”
“一年前我的躯壳在收服红莲圣火的过程中被灼烧得体无完肤,灵力一日日散失,开始走向死亡。”
“我不知道赤斫何时会攻打人间,也确实担心自己阻止不了赤斫,但我并未设计宫忱,他那时就知道我是这副模样了。”
“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背负所有骂名,”徐赐安扯了扯嘴角,“这才是真正高明的设计,不是吗?”
“…………”
过了一会,徐赐安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将地上的面具拾起,揩了揩灰,递还给大祭司,低头道:“抱歉。”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指责一个为生民忙碌了半辈子的人,但如果我不说,就没有人为他说话了。”
“我真的……很抱歉。”
“无妨,”大祭司那张令人惊悚的面孔上勾出一丝笑容,“世人就是这样的,哪怕你为他们做了再多,若是有朝一日做错了一件事,他们就会跟你翻脸。”
“惊雨他……不忍我受到那些指责,想让我走得体面些。”
“我很感激他,也愧对于他,因此,我走之前,会把红莲圣火送给他。”
徐赐安猛地抬头,目光一凝:“什么?连前辈都收服不了的火他又怎能……”
“我有办法帮他。”
大祭司眼神很温柔,也很坚定:“红莲圣火看中了他的天赋,可他身上有一点,圣火很不喜欢,因而才一直都不愿接纳他。”
“我会帮他纠正那一点。”
“哪一点?”
“——他的心太软了。”
“你明白吗,”大祭司说,“有太多软肋的人心硬不下来。”
这两句话里隐含的骇人深意,简直令徐赐安头脑发昏,脊背发寒:“难道,这些天,你是真的在等我死吗?”
“不……不只是我。”
越想,他的心脏就越揪紧了:“那日我给段钦和闻人絮写信,给他们画了去鬼界的传送阵,可后来段钦被抓了……”
“是我把他的位置透露给鬼界的。”大祭司承认,“不过那小子命大,没几日又从鬼界回来了,还厉害了许多,也算是因祸得福。”
“你疯了,”徐赐安扯住大祭司的衣领,寒声道,“你凭什么左右他人的福祸!你这是在害人!”
“害他一个,等宫忱有了圣火,能救无数的人。”
“有人辉煌,就要有人牺牲。”
徐赐安脸色铁青,目光闪烁,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在想,除了你、段钦,下一个人是谁?”
“说起来,宫忱真的要感谢我。”
大祭司轻轻一笑:“是我让人引他去的去星山,想必他现在,已经亲眼见到了他阿爹的尸骨。”
“你看——”
他用手掌托出一朵莲花,火光已经烧红了大半边莲瓣,而且越来越旺盛:“这是我种入他灵魂里的火种的投射,当整朵莲花都红得耀眼的那一刻,就是圣火彻底接纳宫忱之时。”
“看啊,只差一点儿了。”
“而这最后的部分,我打算由你来点燃,当然,我不会杀你,毕竟你这样有天赋的人还是活着才对世间更有价值。”
“我只是稍微延长了你的轮回期,想必你也很疑惑为什么自己十多天了都是这幅凄惨的面容吧。”
“坚持一下,徐公子。”
“等惊雨见到你这幅模样之时,我保证,你会成为压垮他那颗软弱心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很期待你们的相见。”
——
又是半个月后。
人间,已是深秋。夜里子时,一场秋雨刚刚停歇,阴云散去,一轮凄冷的满月悬吊在天空中。
“…………”
“沙沙……沙沙……”
一道高大黑影匆匆晃过,原本静谧的树林发出被人急促踩踏的刺耳声响。
男人前脚刚逃出去,踏入一片空地,身后的追兵就停了脚步,为首的少女抬手,铿然下令:“开阵!”
随着声音落下,外面藏于暗处的数位守碑人同时结印,整片空地霎时被一张蓝紫色的大网所包裹,湿润大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芒。
似乎知道自己无路可跑,高个男人停在了原地,干笑一声:“副首领,大晚上的,搞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还装?”
迟秋站在结界外,寒声道:“王岭,一个月前,放白王靠近云青碑的人,就是你吧——不,真正的王岭早就被你害死了,今日,我必要将你扒皮抽骨,方慰其在天之灵。”
男人似乎有点儿无奈,叹道:“别这么大怨气,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不过,”他微微一顿,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摊手笑道,“这么慢才查到我头上,你这个副首领当得是不是也太没用了?”
“彼此彼此,”迟秋冷笑,“在附近侦查了一个月都靠近不了云青碑,你更是废物一个。”
男子笑容一僵,额角青筋微跳,隐隐压着怒气:“哦?这么说,你一早知道我的身份,故意让我屡屡碰壁?”
“不然呢?”迟秋道,“本想借你引出白王,但他确实过分谨慎,竟然从不在人间与你会面………也罢,你若主动交代他的身份,我还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我若不说,你又待如何?”
“呵,此阵名为四百鬼杀,前三百九十五杀,会一招招剜去你全身血肉,后五招分别粉碎你的四肢和头颅。”
“如果你能交代任何一个你知道的鬼王在人间的消息,我都能免去你前三百九十五杀的折磨,如何?”
男人阴沉地看着她,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你们守碑人太歹毒了……让我不禁,想用同样的方法将你折磨至死。”
“你不是想知道鬼王的消息吗?那我便告诉你,三大鬼王之一,”
这一句停顿不到半秒,他浑身的皮肤骤然裂开,犹如被蜕掉的蛇皮一样软软落在地面上,一道鬼影从中蹿出,瞬间来到迟秋面前,隔着一层灵网,裂开嘴笑道:
“就在你眼前。”
是谁不好,偏偏是他!
冲天而起的鬼气让迟秋面色哗变,以最快速度启动阵法,同时高喝道:“姚泽王擅长阵法,大家后退——”
一道不爽的低冷女音忽地响起:“胡说,明明是本君擅长破阵。”
只见姚泽王的右手抬起,森白的五指覆盖在那蓝紫交加、光芒如刃的灵网上,细小的“噗呲”声接连响起,不多时便在那手掌中留了数道深深的割痕。
“阵是好阵,就这么毁掉有些可惜,”五骨天君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疼痛,声音却诡异地兴奋起来,“小姑娘,不如,你来亲自试试?”
话音未落,那只手猛地攥紧,用力一扯。
迟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眼睁睁看着整张灵网竟然被这一只手掌给扯了起来,在空中旋上一旋,直直朝自己甩来!
光影映于地面的积水,像一团朝她穷追猛打而来的巨兽。
躲不过。
迟秋的心尖颤了一下,在这一刻,她已经在跑和留之间做出了决断,猛地用牙齿咬破手腕,鲜血迸出的刹那,她死死地盯着那网,从唇缝里挤出:
“万、鬼、噬、身。”
此乃一种献祭邪术,甘愿受噬身之苦,召来恶鬼相助。
她自知修为不高,因而每次战斗时都尽量和别人搭伙,利用伙伴为她争取的时间,缔结出强大的杀界。
然而,不是每次执行任务时身边都有同伴愿意挡在她的面前,而当万不得已孤身一人之时——
她的身体、她的血肉、她的命——就是她的武器!
刹那间,潮湿大地之下,数十道漆影犹如雨后竹笋般冒了出来,贪婪地涌向她脚底染血的土地。
“十五秒,”迟秋嘴角染血,手指虚虚往前一指,平静道,“拦住它十五秒,我把命给你们。”
十五秒的时间,足够其他人离开。说到底,这次是她太自负了才独自带人前来,希望以她的死,能最大程度地减少损失。
然而,面对姚泽王,这些鬼数量再多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更何况它们也根本不愿为了口腹之欲作出牺牲。
几乎只有十秒,那张网就到了迟秋的面前,在无骨天君冷嘲的一句“天真”中,她不甘地闭上了眼。
然而,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
下一秒,迟秋睁眼,那蓝紫大网距离瞳孔只有堪堪一寸,她虚脱般后退两步,跌落在地,又像是发现什么,猛地抬头。
她的视线越过锋利的光刃,越过潮湿的黑色土地——她召唤来的恶鬼一片倒伏,像在害怕什么似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最终,落在了一道漆黑的背影上。
那人是完全凭空出现的。
不然,就是在迟秋闭眼的那瞬间出现,总之,连姚泽王都没能反应过来,控制着灵网的右手就被铁钳似的二指擒住。
姚泽王神情愕然。
无骨天君动弹不得。
“回去。”那人道。
于是地面上被召唤而来的恶鬼争先恐后地钻回了地底,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风习习,迟秋额上的冷汗阵阵发凉,她眸光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愕然和一些不知名的期许,张了张嘴唇,似乎要喊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四周安静极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人带着姚泽王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