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前双目圆睁,神情惊愕,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胸口处有一个大洞,汩汩流着血。
宫忱手指微颤地替她合了眼,翻遍整个房间,才找到了躲在衣柜里的段夫人。
这个平日里温婉贤淑的女人,此时此刻,正发丝凌乱,不停地咬着自己的右手手指,咬的自己鲜血淋漓,似乎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忱儿……”
“忱儿!”
看到他,段夫人如同看到了救星,登时恸哭道:“朱颜死了。”
“老天爷,她死了!”
“…………我知道,”宫忱艰难地动了动唇,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逃离这里。
可浑身上下所有器官都如同被钉住,双腿一动不动,目光一眨不眨,失神地落在段夫人的左手上——
那上面,是一颗活生生的心脏。
“是你杀了她。”宫忱说。
眼神毒辣如他,已经看出,这个“段夫人”的躯壳里,只剩下一丁点儿本来的魂魄,而其余的所有,已经被漆黑的一团占据了。
没救了。
还是这三个字。
只是他这次没办法像在云青碑界那时一样,干脆利落的一刀将这个头颅斩下。
他明明,还有很多话没跟她说。
“是啊……是我杀了她……我以为我能控制住自己,但我没有……”
段夫人眼里流下漆黑脏污的泪水,愣愣地看着他,“我杀了我这辈子最好的姐妹……她到死都没有反抗。”
“忱儿,你帮我给她报仇好不好?”
“你杀了我,好不好?”
宫忱仍旧一动不动,像一座冰雕。
“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段夫人脸上黑色的泪水和红色的血水交织,显得既可怖,又可怜。
“我当年对你那么坏,我真的是个很差劲的养母,对不对?”
真的很坏吗?
其实也不。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她一直对宫忱很好,天冷了送衣,出远门送鞋,生病了送药。
可宫忱是个很谨慎的人,他被她骗过一次后,就不太愿意相信她了。
但那时段夫人在那么多人面前维护他,又让宫忱十分动容,他又觉得是自己一直以来对段夫人太苛刻了,所以想在离开段府之前再见见她,跟她解开当年的心结。
那之后,他或许能够心甘情愿地叫她一声……
“你不坏,”他拼命地压抑着情绪,很低很低地说,“你一点儿都不坏。”
“对不起,沈娘。”
段夫人瞳孔一震,渐渐地,失去了光泽,似乎是回想起了一段遥远的往事,发出一声难听的哽咽。
“只有你记得,我叫沈湘。”
“你刚来段府半年的时候,赶上我的生辰,别人送我金银珠宝、针织画卷,只有你送了我一柄剑,递过来的时候手上全是冻疮,朱颜说,腊月寒冬,你去给别人洗了三个月的碗,用攒下来的钱买了这柄剑………你只来了半年,就知道我心底最喜欢什么,又拼了命去给我你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其实,我纵容钦儿学剑,一直都有我自己的私心,我年轻时落下病根,再也用不了剑,所以把剑心放在了钦儿那。”
“我不是个好娘亲,不是个好养母,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宫忱眼看着段夫人身上那一丁点干净的魂魄都逐渐被黑暗蚕食,然后她的脸像摔碎的镜子一样裂开,有什么从里面笑着露出丑陋的面容。
她自己却没意识到,恶鬼已经占据了她的脸,只是说着说着,余光突然瞥到了一面铜镜,镜中的恶鬼左手里拿着心脏,正在大快朵颐,然后她沉默了,颤抖地用右手擦去了嘴角的血。
那个面孔时而是她,时而是恶鬼,让她有些受不了地捂住了脸,湿润的眼睛在沾满血的指缝里死死睁大。
“忱儿,够了,别再等了。”
“我不想死的时候,让钦儿看见他的娘亲是这副模样。”
“那样的话,他这辈子还能走出恶鬼的阴影吗?”
房间内一片死寂。
直到有人敲响了大门。
那声音开始时带着一丝喜悦,迫不及待地想分享给房间里的人:“阿娘,你在吗,是我。”
“我有宫忱的消息了,听说他去了岚城,我一会就出发过去,明天就把他带回来让你揍一顿,你说好不好,阿娘?”
“为什么锁门啊?”
“阿娘?”
“……有血味……”
那声音突然一颤,紧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踹开。
“娘——”
回应他的是宫忱一片死寂的眼眸,而他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剑,从剑尖到剑柄,贯穿了段夫人的胸膛。
段钦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瞎子。
他好像没看见宫忱手里握着什么,也没看见段夫人低垂的头颅。
他茫然地望着他,几秒后——
“哥?”
就这么一个字,宫忱扛不住了。
他撑了那么久,云青碑裂开被诬陷时,亲手斩下属下的头颅时,柯岁告诉他成了罪人时,他都只花了一小会的时间,就逼着自己不去在意了。
但现在,他到极限了。
真的,他快崩溃了。
。
那种崩溃就像有人用双手搬动一块重石,对着他的脑袋泄愤般地砸下去,将所有的感觉、思绪砸成一团浆糊。
明明很疼,身体却不能动弹,无法反抗,无法尖叫,无法求救。
只是稍微体会一点,段钦就受不了了。后面的事情,他不用看宫忱的记忆也知道得很清楚。
——宫忱就看了段钦那一眼,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就破窗逃走了。
好像再多在那里停留一秒,他就会像段夫人一样变成一具软绵绵的尸体。
段钦花了很久才接受他娘被他哥杀死了的事实,这个事实迫使他去恨他,迫使他在宫忱被密不透风的谣言逼得无处可去的时候,依然站在了造谣者的一方。
只有这样,段钦才能好受些,才能从那个房间的阴影里走出去。
那之后再见面,他对宫忱说:“你一定会死在我手上。”
可是——
可是,宫忱又花了多久才缓过来呢?
宫忱他……好不容易对段夫人敞开心扉,却不得不亲手杀死她。
他花了多久,才缓过来的?
段钦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他躺在无间地狱里崩溃地痛哭了出来。
“啊…………”
那层护着他的记忆白光愈来愈淡,与此同时,白光里宫忱还给他的福泽涌入了他的体内,带着一股磅礴的力量。
于是阻滞的境界松动,如同干涸的井突然涌出了清泉,托举着他一点点往上。
渐渐地,白光隐去。
那些原本只敢在远处窥伺着段钦的黑影又开始蠢蠢欲动,朝段钦一步步爬来。
段钦漆黑的眼睛看着它们,任由这群丑陋而又阴暗的东西来到自己身边,一个接着一个钻进自己的身体里,眼底却再无一丝恐惧。
「柯元真,无论你想把我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如你所愿的。」
「因为……」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一天,或者一个月,段钦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浑身上下散发着黑气,瞳孔时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灰色——就像他曾在柯岁眼睛里看见的那种灰。
他一瘸一拐,走到几乎垂直的崖底,从深渊里,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也许那时的宫忱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被人诬陷,为什么那些可怕的事情会一个接一个地、不停地找上他。
但段钦看得明明白白。
——柯元真。
云青碑裂开时,他在,遭到岚城背信弃义时,他在,去见段夫人时,他也在。
这个人在暗地里,将宫忱一步步逼到了那时的绝境。
柯、元、真。
段钦在嘴里咀嚼着这三个字,一十遍,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终于,他爬出了无间深渊,咬得牙齿上都是鲜血。
就这样,他念了无数遍名字的人出现在了深渊上面,目光微颤地朝他递过来一只手,仿佛一直在这里等待他似的。
“如我所愿,你做到了。”
“可惜,时间已经过去了不止三日,宫忱没有过来赴约——我猜,他这次是真的死了。”
白王轻轻道:“段清明,从今以后,你就和我相依为命吧。”
段钦的身体僵了一瞬,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血肉模糊、骨头都露了出来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好。”
他缓慢地抬起头,披头散发,掩住了眼中歇斯底里的怒和痛。
「我不会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