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睖睁着眼,往父亲陈纪那边一瞥,注意到父亲同样万分复杂的表情。
谢氏自饮了一杯酒,心中略宽。但她还是对陈纪今日的设宴不满,对刘昀喋喋道:
“都怨你姨父。你们难得来一趟,他却将宴席准备得如此粗陋,岂不是慢待了……”
陈纪低头此菜,没有为自己辩解。
在一旁品尝美食的刘仪终于意识到不对,连忙放下竹箸,帮忙说项:“绝无慢待,此席甚合我意。”
说完一句,她无所适从地看向刘昀。
刘昀道:“姨母拳拳爱护之心,我和阿妹铭感于内。只是……姨母应是误会了姨夫的好意。”
说着,刘昀将手搭在上腹,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我与阿妹午间贪食,多用了一些不克化的糕点,此刻腹中饱胀,实在吃不下许多。姨父应是发现了这点,才做了这些爽口又适量的小菜。我二人只会感谢姨父的体贴,又岂会觉得慢待?”
刘仪对长兄从来都是无条件信任,她也没仔细辨认刘昀说的话,就一个劲地点头应和:“对,就是阿兄说的这样。”
谢氏透出少许责怪之意:“为何不早说,这积食可不是小事。”
连忙让侍女去准备消食的山楂陈皮水,又让另一人撤下刘家兄妹案前的冰饮,“冰醴虽然解渴,积食后也不能再喝了,若是吃不下,也别硬撑着,等会儿再让良医过来看看……”
关切的絮叨,透出了前几日未有的亲昵。刘昀与刘仪耐心听着,不时点头,乖巧得自让谢氏心软。
被遗忘在一旁的陈群默然失语。都不用看陈纪的神情,陈群就敢肯定,所谓的积食不过是刘昀为了让谢氏宽心的托辞。他爹陈纪哪有“望闻问切”的本事,只看一眼就知道刘氏兄妹胃口如何?
但看着忙前忙后的母亲,装聋作哑的父亲,陈群最终选择沉默到底。
罢了,家场如官场,该糊涂的时候还是得糊涂一些。
然而,很多时候人不找事,事反而会主动找上门。
见刘家兄妹不但行止有度,格外贴心,还对她的絮叨没有半点不耐,总是耐心地聆听,谢氏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真羡慕阿妹,竟得了你们这一对灵巧的儿女,不像我……”
说完,目光往陈群的方向幽幽一瞥,仿佛带着数不尽的不满意与不乐意。
陈群:……?
尽管谢氏及时止住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陈群还是有一种膝盖被万箭刺穿的躺枪之感。
刘昀知道谢氏不过是口头说说,对于陈群的人品才貌,她定是极满意的,不然以谢氏的脾性,绝不会将这话放在明面上讲。
于是刘昀冉冉一笑:“我阿母倒是更加羡慕姨母。听闻表兄从小聪慧,颖悟绝伦,有萧何、张苍之才。”
萧何和张苍都是汉朝的名相,一个知人善任,一个博学多才。
而陈群,也确实是个多才略、善审夺、能知人的治世之臣。尽管年纪尚轻,但他早早就表现出相关天赋,让陈寔都不由感慨“此儿必兴吾宗”。因此,刘昀这些话并不是闭着眼睛乱吹,而是精准地、有针对性地根据陈群的能力,找出相对应的名臣,看似夸大实则带着几分诚恳地赞扬了一番。
果不其然,谢氏在听到这句话后,显得尤为高兴。作为许县的名望,她平日里听过无数浮夸的赞誉,但这一次,刘昀的称赞之言并非无的放矢,这证明他确实看出了陈群的优点。
谁不喜欢真心实意的夸赞之语?谢氏又不是真的嫌弃儿子,反而一贯以拥有这样的儿子为豪。能有人真正地认识到她儿子的优点,并大加赞扬,绝对比她自己收到赞誉还要令她高兴。
陈群继续沉默饮酒。他的祖父也曾夸过他的辨人之能,可陈群仍觉得自己欠缺甚多。譬如,他就一点也看不透刘昀这位表弟。每当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对方的时候,后者都会颠覆他的认识。宛若雾中之花,水中之月,依稀见其形,不得见其本。
最终,这一场接风宴总体可以称得上宾主尽欢,圆满结束。
几人离开堂屋,分道而行,各往各的居所。
陈纪与陈群的住所在同一个方向,先后而行。侍从打着灯笼在前头探路,陈纪见陈群眉峰不展,知他心中有事,便放慢脚步,与他并肩。
“可是在想着宴上之事?”
陈群没有回答,半晌,才抬眼看向前方。
“世子的行事作风……是否过于‘圆到’?”
闻言,陈纪毫不意外。他最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性,并且深知他的喜好。说出“圆到”二字,其实已是陈群极力委婉的结果。恐怕陈群真正想说的,是“圆滑善舌”。
“辨人,不可只辨他的‘言’,更要看他的‘行’。”陈纪解释道,“世子哄你母亲,是为了给我们递台阶,无声中消弭了一场争端。这一结果是他的目的,而‘巧言’只是一种手段。”
陈群明白这个理,但他的眉宇依然没有舒展:“若……‘消弭争端’只是他做给我们看的手段,而他另有别的目的呢?”
“那就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分辨,去确认。唯独不可因为轻易下了结论,而对一人生出偏见。偏见,是蒙蔽双眼的毒瘴。”
陈群如遇当头一棒,郑重并袖:“儿知道,是儿入障了。”
前方正是分岔路口。陈纪步伐微停,拍了拍陈群的肩:“眼见不一定为实,需得用心去分辨。”
说完,转身离去。
在陈纪即将离开曲径的时候,陈群不禁喊了一句。
“阿父——”
陈纪回头,面容藏在漆黑的夜幕之下,只能隐约看到花白的鬓发,与同样发白的长须。
陈群喉口一滚,珍重而正式地一揖到底。
“——保重。”
不知不觉间,他的父亲已经年逾六十。
却仍巍峨坚定地缓步向前,肩负着整个家族的未来。
他曾无数次想对父亲说“不要出仕”,“不要踏进乱成一团的朝堂”,“乱世已至,宜谨慎退守”,可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隔着半条荫道,陈纪朝他摆了摆手。
“回房睡吧。”
第13章
九月初五,董卓废立天子的消息传到豫州。
百姓大多不知董卓是何许人,对刚即位不到半年就被废黜的少年皇帝刘辩也没有任何深刻的印象。但他们大多都意识到:这天还得继续变,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不好过。
经过两天的疗养,戏志才的身体状况有所改善。得知此事,荀彧心中稍舒,可一想到京中的云涌,他眉宇紧锁,始终无法开颜。
陈群知他心绪不佳,多次找他倾谈。二人聊起如今的局势,提到颍川潜在的危殆。
“颍川居于四战之地。如今五方动荡,战事频起,一旦兵戈相见,颍川必将首当其冲。”
想到那一日遍洒城外的血迹,那一根绷在荀彧心中,名为紧迫感的弦便被拉得更紧。绝大多数的危险并非源于巧合,而是有先兆的必然。
叛军跑到许县城外劫掠,就是代表灾难即将逼近的信号。
陈群对此深以为然。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那天的险情,但仅仅凭着事后听到的只言片语,就足够惊心动魄。
哪怕荀彧只说了半句,陈群也能立即领会他的言外之意。
——颍川不可久留,应当及时避祸。
想到父亲这几日与他的夜谈,陈群几度斟酌,衡量着字句,向荀彧问道:
“文若是否已经定好迁居之地?”
“河南郡[1]多山地,人迹罕至,可当暂避之所。”
听到荀彧的回复,陈群在心中道了一句,果然。
他没有对此展开说明,但荀彧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中所想,主动开口。
“长文可是有话要与我说?你我二人相识多年,可未曾见你似今日这般讳饰。”
陈群道:“并非如此,只是我心中……尚未完全做出决断。”
“此话何解?”
见老友眼中俱是关切,陈群不再迟疑,将自己的烦扰和盘托出。
“我父亲大约会被传召入京。他在临走前……嘱咐我去陈国小住一些时日。”
荀彧明白这小住并非字面上的意思:“你们要去陈国避祸,就此迁徙定居?”
“我父亲有过这个念头,但还未作出最后的决定。此次只是让我打着亲戚来往的名义去陈国走一走,暂避城中的乱象。至于旁的,还需从长计议。”
荀彧想到陈国那支威名赫赫的弩兵,与近两年安置流民的善举,道:“若黄豫州在,保州内五年安定,迁往陈国,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前些日子收到消息,宫中有意调遣黄豫州进京。以调令的驰速,怕是就在这两日。”
不管颍川郡也好,陈国也罢,都是豫州境内的治郡/封国。两者皆位于空旷的平原地区,归豫州管辖。
如今的豫州牧黄琬,平定州内山贼之乱,于治州一事上有大功,被朝廷封为关内侯。
陈王虽为宗室王侯,又把封地焊得如铁桶一般,可实际说起来,陈国只有一个郡的大小,归属于豫州,还要受本州州牧的掣肘。
不管上面是给豫州换了一个野心勃勃,还是软弱无能的州牧,都会给豫州境内的所有郡县、封国带来不安定的影响。
陈国再强,也只强在那一方寸之地,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心驰援整个豫州?
何况豫州地势平阔,缺乏山险,又位于腹中要害之地,势必会被各路割据者争抢,战火绵延不尽。
留在地势平坦、位于腹地的颍川,和前往隔壁同样地势平坦、位于腹地的陈国,能有多大的区别?
一支强劲的弩队,守得了一城,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
除非——
“若陈王有开拓之心,不偏安一隅,兴许能够守得一方。”
但,陈群和荀彧都知道,要做到这点也绝非易事。
如今中央已从内部溃散,外部力量蠢蠢欲动,四面八方都有眼睛盯着豫州的土地,只求分茅列土、问鼎于周。不管是致力于匡扶汉室的士人,还是心怀野心的枭雄,都不知凡几。
自古以来,皆是“夺一地者有之,得天下者寥寥”,大多数人都只是历史长河中再渺小不过的一粒尘埃,转瞬即逝。
而一个王朝末期的宗室,又有几个,能成汉光武帝之大业?
……
刘昀不知道自家已成为荀、陈二人的话题中心,正在大汉朝的城池内逛街。
按照原定的打算,他们大概会在许县住上十天左右。如今临近归期,刘昀带着妹妹去许县的“市肆”——也就是汉朝的市集所在地,选一选本地的土仪。
妹妹刘仪在卖首饰的邸店认真挑选。刘昀对饰品一物实在不感兴趣,便将大部分侍卫留在二楼,自己带了高顺一人到隔壁的邸舍逛逛。
东侧第一间邸舍卖的是陶器,做工和质感都较为寻常,但胜在造型新颖,别有一番意趣。
刘昀正漫不经心地挑选着小摆件,倏然,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片鬼鬼祟祟的人影。
凭借多年习武练弩的眼力,稍稍定睛,刘昀便看清了那人的真实相貌。正是在陈家那位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远亲,总喜欢和陈群家别苗头的陈闸。
陈闸不知自己已经暴露,仍猫着腰,自以为隐蔽地在各个邸舍转移身影,假装挑选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