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有。
时茧的侧脸角度只持续了半秒不到,很快就隐没在盆栽的棕榈树后。
我再一次让他伤心了。
温隅安清楚又痛苦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知道他在伤害时茧,伤害一个对他有依恋又重感情的无辜的孩子。
这孩子甚至还没有成年,这一切的冲突对他来说来得太急切,连半分准备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就被迫地要去面对一个全然陌生而荆棘遍地的世界。
一觉醒来这个原本爱你的世界不再爱你,即使只是旁观者,温隅安也感同身受般体验到时茧的绝望和崩溃。
不……他不仅仅是旁观者。
温隅安自嘲一笑,他明明是一个卑劣的加害者。
就像时茧在小教室里说的那样,他把本应该是只属于自己的不幸挣扎痛苦,都阴暗地付诸在时茧身上,拉着他一起下地狱吞恶果。
这种损人害己的方式其实挽救不回温隅安自我世界的崩塌,可对于无药可救的人来说,饮鸩止渴也要比坐以待毙强上无数倍。
温隅安擦去嘴角溢出的血,又穿回平日里的伪装,转身走向余宸的病房。
时茧被带回到思过楼,牧野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到他便是劈头盖脸的臭骂:“你是不是疯了,一个E级跑去要A+的命。你知不知道余宸的AS是最具有攻击性的自然元素类?他随便一出手,到时候没命的就是你!”
吼完才看见时茧满手的伤口,震惊之余,竟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恨铁不成钢道:“让你在禁闭室面壁思过,你倒好,不知道上哪儿弄来一把匕首,聪明是吧,学得很快是吧,那你怎么没把余宸一刀捅死?!”
时茧的回答让牧野快气炸了:“我下次一定会杀了他。”
“你他妈……祖宗,你真是我祖宗,我跪下来叫你妈,别跟那太子爷较劲了成不,他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老爱犯贱,但你哪一次不把他弄进医院住个十天半个月,算下来你也没吃亏啊,就非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牧野疯狂地抓着自己头发,真差点就给时茧跪下了。
时茧却不为所动,蓝眸里闪烁着某种无机质的流光:“不够。你给我跪下没有用,除非你把他叫过来,让他当着陆空指所有人的面向我下跪,那我就放过他。否则无论进多少次禁闭室,我都不会放弃我的决定。”
牧野见时茧软硬不吃,也急眼了,咬牙切齿道:“余宸要真出点事儿我在第一军校的日子就算到头了,你要真出点事儿我这条命也差不多就交代了,你们就没一个省油的灯!摊上你俩算我倒霉,从今天起我就守在思过楼,你有本事就当着我的面去弄死他!”
时茧点点头,淡声道:“好。”
“好什么好!你别以为顾识云做得天衣无缝,谁都知道是他帮了你!你是不是以为禁闭室这么好待?那我得先给你打个预防针,顾识云被调走出任务,这次可没人给你开后门!”
时茧第一反应就是顾识云被自己连累了,他有点内疚,但已经做下的决定不会轻易更改,在心里向对方默默道过歉,以一种前所未有坚定的决心走向禁闭室。
纪察部的人礼貌地对牧野说:“教官,请您让一下,不要妨碍我们正常公务。”
牧野没好气地冲他们翻了个白眼,大马金刀往旁边一坐,翘起二郎腿,还真一副要跟时茧死磕到底的架势。
但他其实没把时茧的话当真,只觉得这就是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大小姐随便放放狠话。教导主任得知此事后已经放话要关他半个月,牧野以前也待过禁闭室,这种无光无声的狭窄空间放在刑讯课上都是他们最不愿意接受的脱敏训练,在里面待的每一秒都仿佛度日如年,哪怕最硬骨头的也很难挺得住这种能把人逼疯的折磨,何况一个没怎么吃过苦的娇气小少爷。
所以牧野想得挺开的,哪怕时茧现在气性再大,半个月关下来,出来后也该老实了吧——
说不准根本撑不到期限,就会哭着要教官帮他去说情,更不可能惦记什么要找余宸报仇的话了。
抱着这种想法,虽然牧野真做好了在思过楼守上半个月的准备,除了教学之外的时间连吃住都在这里,但实际上他也没真太当回事儿。
以至于他守株待兔半月,临门一脚打了个盹儿,把兔子给放跑了。
第32章
时茧的状态很不对劲。
放他出来的纪察部成员还在和同伴感叹从来没人能在禁闭室待半个月, 建校以来的最高记录也就是那位牧野教官把同期贵族同学当众打伤后关了十天,但这可是个A+级的Alpha,抗刑讯耐性在同届军校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跟这个看起来就弱不禁风的E级可不一样。
——而且他们最好奇的恰恰就是一个E级究竟是怎么进第一军校的, 还敢一直和第一军区的太子爷作对,这背景未免也太强大了吧, 多半就是个娇生惯养吃不了苦的娇少爷。
以至于在亲眼看见禁闭室里的少年时, 两个人都沉默了。
第一军校的禁闭室是纯粹为了惩戒犯错学生而存在的地方, 比联邦最严苛的监狱还要残忍——
不到十平米的狭窄正方形格子间, 四周都是铜墙铁壁不见天日, 唯一能供休息的只有张以Alpha的体格只能坐下无法平躺的铁凳, 日常的基本生理需求仅能在整层楼的公共卫浴间解决, 一日三餐也不过是勉强能入口的营养剂。
除了坐着发呆或躺下睡觉之外, 再没有其他任何的娱乐活动, 甚至连一块计时用的钟表都没有。
这种环境下最折磨人的并非恶劣的生存条件, 而是那种失去感知的恐慌, 时间被拉长得趋近于无限慢, 每一分、每一秒,对于受惩戒者而言,都无疑是种漫长而无望的煎熬。
而这是刚进去前一两天, 还能保持理智的情况下做出的判断;越往后,在失去基本的参照后, 人会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丢失时间概念,像被流放到无垠的宇宙中,无法接收和发送任何讯息。
上一次时茧被判禁闭室一个星期,但那一个星期里有顾识云一直陪着他,严格意义上来说, 并不能算是他独立完成了惩罚。而这次顾识云被学校故意调开,没有人能帮时茧,他只能在无声无息的黑暗中,孤立无援地熬过这绝望的半个月。
刚进来的前三天,除了最必要的休息时间,时茧一直在练习匕首,因失去视野而频频误伤的双手传来的疼痛反而能够提醒他自己,你还好端端地活着,在呼吸,在仇恨。
他把每天仅有的外出洗漱的机会视若珍宝,每出去一次,就用匕首在地板上划出一横,依靠这种最笨拙最原始但也最管用的方式,记录下自己在这里面究竟待了多少天。
但很快,即使依旧在做这件事,时茧对时间的认知也已经变得很混乱了,他分不清自己出去的那段时间里外面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休息、自己又休息了多久。
有时候时茧以为自己练习了很久躺下休息,但其实距离他刚醒来不过半个小时;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休息了很久,但其实他已经连着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
这种感知失衡的密闭空间会彻底摧毁人体自带的生物钟,精神和身体双重的困顿让时茧的情绪越来越崩溃。
他有时候缩在长凳的角落里抓着顾识云留下的外套默默哭泣,有时候握着匕首双目血红地在混凝土地面刻字,好几次在练习中误伤自己时,眼神里闪烁着某种疯狂的光芒,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残的念头。
偶尔也会有平静的时刻。
时茧就会躺下来,把又长长很多没有打理的长发披散,看它们像瀑布一样从凳子的高度垂落到地面,在铁门那块巴掌大的微弱光源的斜射下,流淌出月光一样莹蓝的光芒。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那些逆流的荧光,把他带回小时候被父亲抱在怀里轻轻梳头的场景。
通常是一些初夏的下午或者是傍晚,他们在开满小苍兰的凉亭里,飘扬的白纱后若隐若现漫天蓝紫的云彩。
年长者干燥温暖的手掌拢住小男孩的长发,带有枪茧的指腹摩挲过头皮,是一种微微发痒、又很痛快的舒服。
小孩就像需要抚摸的猫咪一样,用白嫩的脸颊去蹭父亲的手掌,被粗粝的大手摩挲得有点疼,但还是仰起头,蓝汪汪的圆眼睛孺慕地看着庄重坚毅的男人,跟他告状今天在学校谁又欺负自己了,哥哥故意把阴雨放出来吓人,大哥怎么还不回家不想让他去读书了,军刀又在偷偷叼他做好的干花筑巢,余宸真可怜这次被哥哥关在学校杂物间整整一天……
刚上小学的小Omega学会了很多字,正处于旺盛的倾诉期,把自己觉得有趣的事都絮絮叨叨、结结巴巴地分享给爸爸,最后把自己都说困了,小脑袋一点一点地,还要坚持问爸爸今年可不可以陪自己过生日。
对外杀伐果断铁血手腕的第九军区总指挥官在面对自己最年幼的小幺时,总是温柔又富有耐心的。
他放下木梳,把困了的小宝贝抱起来,轻轻地拍着背哄睡,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摇篮曲一样,慢慢悠悠地说:“那小茧答应爸爸,明天爸爸走的时候不许哭鼻子。”
“我都六岁了……我才不会哭……”
然后第二天时藏锋离家,梳着蓝色小马尾的小时茧缩在初中生版温隅安怀里,揪着他的校服哭得像一只丢了爸爸的小海马宝宝。
画面一幕幕闪回,像回忆里永远明媚的夏天那样,每一帧都温馨美好得宛如油画里的童话故事。
冰凉的水滴顺着脸颊滴落,打湿了耳侧的几缕头发。时茧不记得自己有这么爱哭,但他又觉得如果不哭出来,他心里有些地方会坏得很快,像抽掉第一块骨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崩塌。
到后面几天,他已经拿不稳匕首了。除去睡觉,剩余的时间里,他一遍遍地在记忆匣子里翻找着那些糖果一样五彩缤纷又带着水果香味的片段,喂自己吃下,骗自己撑过去。
直到那扇铁门打开,刺眼的白光陡然照进漆黑一片的禁闭室,时茧眼睛被晃得很痛,抬手挡了挡。
“……你可以走了。”纪察部成员深吸口气,有些不敢看长登上那个人。
时茧没有回答。
他本来就有些不屑于交际,很少和不熟悉的人开口说话,现在更是沉默寡言得可怕。
他整理好顾识云那件外套,很标准的正方形。动作间门口的两人看见他露出来的那双手,雪白修长的手指上遍布血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冒着血珠。
他们对这双手很熟悉,军校内部论坛选美投票率最高的一双手,被私底下评价为应该投八千万保险才能露出来,而现在伤痕纵横遍布,原有的美感被彻底破坏——
但形状依旧很漂亮,像摔碎的白瓷瓶,和断臂维纳斯一样,有种残缺的美。
时茧迈开步子,目不斜视地经过两人,高高梳起的马尾长及腰间,走动间如同波涛汹涌的海浪,一转身就“啪”地一声破开空气高高甩起,带出一阵小苍兰幽致浓烈的香味。
两人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口时茧身后的空气,有些恍惚地看向对方离开的背影。这人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个眼神,完全目空一切般就这么走过了。
陆空指的课表分前半学期和后半学期,因为需要频繁地更换教室和训练科目,大多数军校生很难记住,通常由各班班长每周一发布在学校定制软件的班级群里。
但时茧脑子很好用,即便是这种不那么重要的边角料信息,他在看过一遍之后也记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知道今天陆空指1班全天都是格斗课,在练体基地二楼。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一个A+伤愈出院。余宸自然也会在那里。
高强度的对抗训练会让人迫切地需要补充能量,时茧记得练体基地每层楼都为日常训练量极大的军校生们准备了茶水间。
余宸满身是汗,黑色背心前后都打湿了,布料紧紧贴着肌肉,勾勒出精瘦的轮廓。
他边走边摘着绑带,走廊上的军校生都毕恭毕敬地和他打招呼,看人顺眼的就笑一下回应,看人不顺眼的就冷着张脸。
余宸前脚刚走进茶水间,后脚门口就立起一个“锅炉检修,暂停供应”的黄色警告牌,在他之后想来补充一下。体能的军校生们见状纷纷摇头叹气,只好去上一层或者下一层的茶水间休息了。
思过楼大厅,牧野正缩在躺椅里盖着劲爆杂志打鼾,纪察部的成员见状上前轻手轻脚地拍拍他肩膀:“教官?”
牧野正做着联邦发老婆马上要去领一个回家的美梦,突然被叫醒,惊得差点摔地上。
抬头一看是纪察部的,没好气地说:“一惊一乍的想把老子吓死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误我盯梢。”
“盯梢?”其中一人挠了挠后脑勺,“您说的该不会是时茧吧?”
牧野翻了个白眼:“那不然呢?除了他,我们班还有谁把禁闭室当家?”
他弱弱地指了指门外:“呃……可是他刚刚才走哎。”
“什么?!”牧野腾一下站起来,面色可怖:“走了?!你们怎么不提前叫我?!他去哪了?!”
另外一人心里吐槽道刚刚不还嫌我们打搅你好睡了吗,但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看方向应该是练体基地吧,可能是赶着去上格斗课的。”
牧野心想这小祖宗能正经去上课才是有鬼了,哀嚎一声“我命休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练体基地,满心祈祷着希望还来得及。
第33章
余宸咬开营养剂的外包装, 不太能被大多数人接受的口味也被他面不改色地往喉咙里灌,一不小心呛急了,扯到右胸尚未痊愈的伤口, 立刻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余宸脸色立刻就变了, 低骂一声:“操,下手这么狠, 要不是躲得快, 现在头七都过了。”
话音刚落, 他脸色一变, 猛地回头, 迎面泼来一盆雾气腾腾的沸水。
余宸来不及爆粗口, 抬手把脸护住, 滚烫的开水一接触到皮肤便爆发出灼心的刺痛, 饶是A+级的Alpha也受不了般狂怒地低吼。
机会!
时茧眸光一冷, 清瘦的身影从雾气中穿出, 他反握匕首直冲余宸喉咙, 一道弯月般的弧形银光从刀尖划过, 立时有一股热血喷出,雨滴般尽数撒在那把匕首和时茧眼睛上,从又卷又密的睫毛尖上缓缓滴落, 被他舔掉。
少年绝美的脸犹如慢放镜头般从余宸眼前擦肩而过,那一个照面的瞬间, 时空仿佛停滞了。
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