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枕玉摸出一个铜板,推到那姑娘面前。
姑娘眼前一亮:“多谢!”
应青炀一看就懂了,江兄牌百科全书已经明白这人在做什么了。
他坐直身子,往江枕玉边上凑,“还需要铜钱吗?为什么?江兄你怎么知道的?”
江枕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空荡荡的茶碗上。
这表情可太熟悉了,应青炀秒懂,屁颠屁颠地拿起茶壶倒了满满一茶碗。
“江兄,请——”
边上的谢蕴嚼着点心看得一愣一愣的。
虽然知道江枕玉不会穷讲究,但这人曾经精通茶艺,没想到连这种边陲小摊上的破茶也很钟爱?
有这么好喝?
谢蕴不信邪,自立更生给自己倒了一碗,喝了一口就差点把手里的茶碗扔了。
他有些忌惮地把茶壶推到了阿墨面前。
阿墨抬头瞥了一眼,嫌弃地把茶壶推走了。
江枕玉的反应则完全不同,他抿了一口茶之后,解释道:“龟甲占卜讲究五行相应,水、木、土,还差……”
“金和火!”应青炀迅速扒拉完手指,举手抢答。
就见对面那姑娘把铜板放进茶碗里,取出火石摩擦之后放到龟甲上。
江枕玉把茶碗放到桌面上,轻声问:“你又不信这些,直说想帮她不就好了?应小郎君一向积德行善,有什么可顾忌的?”
应青炀也配合着和他小声咬耳朵,和江枕玉越凑越近,带着点气音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这姑娘这么警惕,直白的善意未必会被接受,再说了,多伤人家自尊呢。”
江枕玉:“应小郎君现在这么有君子风度了?”
怎么之前和他初见的时候就唇枪舌战的,谁也不饶谁。
江枕玉这话有些莫名,应青炀歪了歪头,不假思索地说:“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江枕玉低头和他对视一眼,忽地又别开脸:“……学得不错。”
应青炀:“?”
他疑惑地挠了挠头,不明就里,又转过身去看那茶碗上方被烧灼着直冒烟的龟甲。
他估摸着还得烧一段时间,就把那碟剩下的点心推了过去。
那姑娘抬手作揖,“多谢!”
她拿起点心往嘴里塞,又非常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点心一口茶,吃着吃着突然抽抽搭搭地掉起眼泪来。
应青炀早就看出这人有故事,他兴味盎然地说:“你若是有什么不平之事,不妨说来听听?虽然没法帮忙,但倾诉一下也是好的。”
他说着从包裹里摸出来一把花生米,那样子完全不是想替人解忧,而是对八卦消息更感兴趣。
就差把“爱听多说”四个字刻脸上了。
然而比起来自陌生人假惺惺的宽慰,反而是应青炀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让人更有倾诉欲。
那姑娘大哭着把嘴里燕地的特色点心咽下去,口齿不清地说:“我爹要把我嫁给一个死人!”
大概是这事情太让人伤心,她连自己的真实性别都不再遮掩,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和受苦挨饿,此刻紧绷的精神终于在
她越说哭得越伤心,可惜面前一群臭男人完全不懂怜香惜玉那一套。
应青炀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点不看氛围地开口感慨:“这包办婚姻刻太吓人了!结了婚连盖头地下是生是死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说完他又凑到江枕玉边上,问:“江兄,你肯定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吧?”
江枕玉淡漠道:“没有。”
大梁初立的时候确实有大臣提过,后来敢提这事的要么发配偏远地区做实事,要么被抓住小辫子抄家下狱下场凄凉,渐渐地就没人敢提了。
应青炀满意了,他又不太走心地随口宽慰:“没事,虽然你爹不做人,但你现在逃出来了,嗯,就是有点狼狈。”
然而这姑娘虽难过到崩溃地抱怨亲爹,此刻却又忍不住维护道:“我爹对我很好的……他也没说真的要我嫁给死人,就是我看到了和我定亲那人的牌位……他肯定有什么苦衷……”
但提起这个苦衷,她却突然闭口不言。
应青炀满脸写着“不信”,但这么戳心窝子的话他也没办法对一个小姑娘说出口,于是只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姑娘用她脏脏的袖子擦了擦脸,心情平复了些许,她一边拆那占卜的工具一边道:“我朋友很快就会来接我的,我们约在这个摊子见面,所以我才一直等在这里。”
姑娘眼前的点心碟和茶碗不知何时已经清空了。
她看着龟甲上的裂纹,却忽的愣住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几声呼唤由远及近。
“曦月——”
姑娘循声抬头,见一个带着几个高大侍从的少女疾步跑来,一点也不嫌弃地把姑娘揽进怀中,“我担心死了!你有没有受伤?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可恶!都怪不知道是谁搞的事,琼州府戒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进来的!”
这姑娘身形还要更娇小些,比对面人还矮了半个头,看起来却十分可靠,立刻拿出巾帕给好友擦脸。
谢蕴被点心噎到,又再度听到有人当面骂他,猛地咳了几声,瞬间成了众人的视线焦点。
曦月涨红了脸,没等擦干净就凑到好友耳边叽里咕噜地把自己的遭遇说了。
那小个子姑娘从荷包里掏了一摞铜板放到桌面上,抬手作揖,动作间有种不符合身形的英姿飒爽。
“多谢几位帮她,我替她付点心的钱。她说好的报酬,你们可以尽管提。”
应青炀盯着这小个子姑娘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在哪见过。
小个子姑娘这会儿才有功夫挨个打量这一桌人,谢蕴和阿墨那骇人的身板和气场明显让她眼底升起了少许戒备。
但目光落到应青炀身上的时候,表情有些惊讶,一句话脱口而出:“啊……你是之前来买成衣的那个怨……”
“咳,那位客人。”小个子姑娘,也就是集镇成衣铺的小掌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欲盖弥彰地给自己刚才的大实话找补:“我当时就说买了这件衣服肯定不会让你后悔的。”
那一身白色的、十分眼熟的江南衣饰,此刻就穿在身边那个一言不发的男人身上,这还有什么不懂的?
应青炀一听就明白了,那衣服的价格果然很有水分。
他抬手捂脸,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应小郎君第一次在言语争论里滑铁卢。
小掌柜用一句“您家那位肯定值这个价钱”杀死了比赛,让应青炀心甘情愿地掏了钱。
江枕玉若有所思地一挑眉,“什么意思?”
应青炀一只手缩到下面开始疯狂拉扯江枕玉的衣袖。
江枕玉按住那只作乱的手不为所动。
小掌柜一摊手,“好吧,这套衣服确实有些溢价,不过我说了一句你肯定配得上这个价钱,小郎君就没再杀价了。”
这话他是对着江枕玉说的。
边上的谢蕴忽然也悟了。
“江小兄弟,你这就叫……那什么一掷千金博一笑啊。”
应青炀生无可恋地松开手。
哈哈,脸都丢尽了。
早知道世界这么险恶,他说什么也不想去看看了。
第38章 潜龙在渊 应青炀像只破了洞的气球……
应青炀像只破了洞的气球,趴在桌面上再起不能,他捂着耳朵拒绝交流,只留下江枕玉和对面告密的小掌柜寒暄了几句。
小掌柜带着那个叫曦月的姑娘离开,回来时又拿着一堆大小不一的木匣,让应青炀随便挑几个作为回礼。
江枕玉拉着他的后衣领把应青炀拎了起来。
应青炀不情不愿地粗略扫了一眼,在一堆成衣、布料、首饰之中,选了最角落里的一整块檀香木料。
小掌柜表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感慨道:“小郎君果然大气。”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小掌柜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诸位若是想南下游玩,燕州府是个好地方,上巳节会操办一个多月,不少往来的商人都会到那里去凑个热闹。”
“热闹”二字让应青炀再度抬头,似乎对燕州的节庆很感兴趣。
爱凑热闹的天性显然已经超越了方才的羞耻感,他终于抬头向江枕玉投去一个期待的眼神。
几人目送小掌柜上了街角的马车,谢蕴还不忘感慨:“这姑娘也挺奇怪的,她爹都要把她嫁给个牌位了,她还给她爹开脱呢?”
应青炀总算把那点尴尬压了下去,他往嘴里塞了点花生米,道:“不是说燕州府和琼州府相隔千里,起码要月余才能到吗?她能自己一个人到这,真不可思议。”
燕琼两地如今不算太平,这姑娘一个人,靠双腿,走到琼州府?天方夜谭。
江枕玉道:“应是有人暗中护送,可能也确实有些隐情。”
谢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一摊手:“是我狭隘了。没办法,我从小没爹没娘,理解不了这种行为。”
应青炀眨了眨眼,也跟着摊手:“我和阿墨爹娘早死,我自小是村里长辈们带大的。”
他转头看向江枕玉:“江兄呢?”
谢蕴:“……?”
谢蕴“嘶”了一声,心说这可不兴问啊。
还没等他说两句转移话题,另一边的江枕玉用手摩挲着茶碗,轻声道:“我自有记忆起便没见过生母,至于家父,他是个清醒的疯子。”
他的目光落在茶碗中,好像在透过平静的水面,去回忆一些早已埋藏在心底的旧事。
他与裴期自幼聚少离多,江枕玉有意识起,这人便为了掌握更多的权利汲汲营营,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那人在他脑海里的形象甚至都有些模糊了。
应青炀“啊”了一声,谢蕴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没想到这人开口就是地狱笑话,小声嘟囔:“这算什么事儿,四个人都凑不齐一对父母啊?”
谢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又觉得这话还挺有道理的。
反倒是应青炀自己,说完觉得这话挺冒昧的,便自觉噤声了。
他拿出包裹里的油纸,把桌上剩的东西打包,装着装着他突然看到桌对面占卜剩下的狼藉,忽地瞪大了眼睛。
而后一拍桌面,悔道:“我说那掌柜怎么拿了那么多东西过来,又说我仗义疏财,那什么占卜结果,她根本没给我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