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青炀顿时后背一凉,猛然坐直身体,体会到了一种即将被点名提问的慌张。
他眼神游移,愣是不敢和姜太傅对视,毕竟学堂上敢抬头跟夫子互动的都是些好学生。应青炀不在此列。
姜允之断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应青炀做学问的机会,“殿下,这段老夫给你讲过,可还记得?”
——你要是问这个,我可就不怵了。
应青炀立刻有了自信。
这事应青炀当然知道缘由,毕竟他可是听着大梁的发家史长大的,即便里面充斥着姜太傅的贬低,应青炀也早就学会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他顿时坐直了,轻咳了两声起范儿,手里虚做了个拍惊堂木的姿势,手还没落下就被自家太傅嫌弃的视线逼得轻轻缩回去。
应青炀憋屈地收敛,平铺直叙道:“当年太上皇从琼州起兵,借的是徐家的兵权,当时在琼州戍边的镇北将军是他叔父,裴家三小姐远嫁穷乡僻壤,与国都的父兄也没有断了联络,两家算是强强联合。”
“裴家在国都失势,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局,唯有当时年幼的太上皇被镇北将军带走逃出升天。”
“他用徐家的兵权打下天下,登基之初并未娶妻纳妾,也无一子半女,景和三年就干脆立了徐将军独子为少帝,只等自己身故后让自己的堂兄弟登基。”
就算起初徐家掌兵不过两万,连北疆防线都只是堪堪守住,到底也是太上皇借了徐家的势,这番作为从表面看并无不妥。
应青炀只隐去了一些众所周知的细节没有说。
比如,大应原本还不至于走到灭国的地步,无奈两位暴君接连登位,迅速将原本稳固的江山推至风雨飘摇的地步。
应十三帝,贪图享乐不理朝政,专宠贵妃外戚专权,立皇贵妃之子皇三子为太子,太子与其父乃一丘之貉。那时大应便有了衰亡之相。
而后太子谋反,应十四帝以清君侧的名义篡位登基,裴家因最先拥立新帝在当时风光无两。
然而应十四帝登基后荒淫无度,严刑酷吏当道,苛捐杂税层层剥削,百姓苦不堪言。
仅仅三年之后,以裴相获罪下狱,裴家满门抄斩为导火索。唇亡齿寒之下,底下的人纷纷起义谋反。
应青炀上边的四个兄长都陆续死于这场声势浩大的起义中,直到大应皇室被多方势力悉数剿灭,流落荒山的五皇子才正式成为仅剩的遗孤。
而大梁太上皇登基之后,也同样手段残酷地清缴了不少各方残党,这人名声本就不好,后来颁布的国策也大多十分激进,知恩图报还帝位给徐家这件事博来的一点忠孝名声,也都散了个干净。
姜允之还算满意地点点头,他对当今太上皇向来没有一句好话,此刻冷哼一声,“当真是忠孝之辈,连帝位都能如此大方相让,不知道如今缠绵病榻看着自己死期将至,有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
应青炀不是很喜欢和死亡有关的话题,尤其说得还是他最希望长命百岁的人。
他脊背向后靠,椅子倾倒在床榻边,折出一个弧度,他躺在上面盯着屋顶,不想继续掺和话题,他已经能想到今日这场集会的目的,惯常带笑的眼尾眉梢,倏忽间露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烦躁。
应青炀摊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姜允之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按捺住自己给这混小子一拳的欲望,看在这人脑子里还留了些知识的份上。
他把视线转向屋内的众人,道:“都说乱世出英雄,最多一个月,若是谢蕴当真与沈听澜决裂,于我们来说是个好时机。”
“局势越乱,我们越有机会谋大事。”
此话一出边上的长辈们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反梁复应的可能性,并确认了谋大事的第一步是拿出点启动资金招兵买马,于是纷纷掏兜拿出自己这些年的家底,就连姗姗来迟的孙大夫也摸了个钱袋出来。
应青炀百无聊赖地躺在椅子上晃腿。
片刻后被兴冲冲的阿墨拽到桌前,“公子!我们有钱了!”
桌面上放着一堆碎银子和好几串铜板。
应青炀这个掉钱眼里的,一晃眼就能看出他们谋反的启动资金是何数目。
——九十八两零八百二十文。
“嘶……!都给我?”应青炀嘴上不可置信,手却已经十分诚实,动作间带着渴望向满桌的银钱发起冲锋。
姜允之拿起边上的蒲扇,对着应青炀的手背,毫不留情地抽了一下。
“疼疼疼!!”应青炀猛地缩回手,可怜兮兮地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揉搓被打的那一块皮肉。
“您老人家下手也忒狠了!我就摸摸又不会给拿去花了,至于吗!”
姜允之斜他一眼,“那可不一定。”
应青炀磨了磨牙,很是不忿,想找人给自己辩经,抬眸后视线扫了一圈,周围一向溺爱孩子的长辈纷纷别过眼。
明显对这份凑上来的启动资金很重视。
应青炀:“……”行吧。
姜允之眼神沉重,“若是要出山谋大事,只你一人自然不行,阿墨也是个没脑子的,就算让他看着你,恐怕你也会忽悠得阿墨找不到北。得找个靠谱的人才行。”
孙大夫和姜允之年纪已高。
陈雷和季成风对视一眼,无能为力,“村里人都得需要我们看顾。”
沈朗道:“我得留下来照顾父亲……对了,小殿下不是捡回来个人吗,听说还有大才,他对大梁是什么态度?小殿下是否想过拉他入伙?”
应青炀揉了揉耳朵,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他怎么记得之前留下江兄的时候大家都一千个不乐意。现在又闹哪一出?
拉谁?做什么?
江兄?反梁复应吗?
第26章 急流勇退 那一桌的家底最终也……
那一桌的家底最终也没能装进应青炀的口袋,姜太傅毫不怀疑,前脚这混小子刚把银钱拿走,后脚就会流向不知道哪个二道贩子的荷包。
应青炀想大呼一声冤枉,他现在得赚钱养家,哪会像以前一样不知节俭。
姜太傅对此嗤之以鼻,“养哪门子的家?你现在把身份一挑明,任谁都会唯恐避之而不及。”
倒是没有否认沈朗的提议。
这话戳到了痛处,气得应青炀愤怒地扫光了太傅的果盘,连颗花生米都没留下。
不过这次短暂的集会也不是没有收获,众位长辈商量之后觉得这些启动资金实在是不够看,当务之急是尽快筹钱。
——废话,没见过哪方势力能拿不到百两的银子招兵买马的。
筹钱的任务太过艰巨,连应青炀这个被溺爱的小殿下也得跟着加入进来。
听到这个消息,赚多少花多少、主打一个及时行乐的应小郎君顿时觉得天都塌了。
应青炀回到主屋时愁容满面,手里明明拿着一兜子的战利品,心里却一点喜意都没有。
而不被允许参加集会的江枕玉倒是早已理顺事态,正坐在桌前写字。
乍然看到一惯开朗的人露出这幅表情,江枕玉皱眉,“何事烦扰?可是夫子又考你学问了?”
应青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心事重重。
坐到江枕玉对面后,抬眼对上那双琉璃一样清浅温润的眼眸,应青炀心里的焦躁都灭了一分,片刻后复又上涌。
“问了,但我答得还不错,夫子还算满意。”
江枕玉点头,看来不是这方面的问题,“那怎么这般丧气?”
应青炀忽地抬起手,在自己的头发上一顿乱刨,“江兄——我愁啊,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粗糙的发带束起的高马尾本就不怎么牢固,这会儿在应青炀的摧残下炸了毛,看起来像鸡窝。
江枕玉看着他这动作,估摸着就算这人头发掉光,也另有原因。
应青炀根本不需要准备措辞,瞎话那是信手拈来:“方才夫子告诉我,他觉得我这脑子不适合做学问,想让我离开村子去外面找出路。为此,得攒些盘缠才行……钱要是那么好赚,我早就成富翁了!”
应青炀语气愤愤,看起来对这事极为不满。
江枕玉倒是完全能理解,这是准备筹备资金,让应青炀离开荒山,借着如今的局势浑水摸鱼。
任何一个有心于改朝换代的势力,都不会放过这个混乱的好机会。
也因此,江枕玉早便预料到,谢蕴最多在外半年就会回朝。
江枕玉有心想劝,但以他此刻的立场,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开口。
他也觉得这事儿没什么所谓,毕竟他现在可是个和大梁朝廷不对付的通缉犯。
只得宽慰道:“之前你不是想了许多法子准备大赚一笔,正好尝试一下,有什么可烦恼的?”
应青炀单手撑着下巴,想也没想就一口答道:“那能一样吗!那是准备和你好好生活的,谁想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东奔西走的。”
江枕玉执笔的手一顿,笔尖在宣纸上晕染开一小块墨迹。
他若无其事地抬手,看向对面的人,只在应青炀脸上看到了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好似根本没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多有歧义,还沉浸在对长辈之命的不满中。
——这人,还是读书读得太少了。
江枕玉已然默认了应青炀要为了赚钱而勤奋上进的事实,不过显然,应小郎君本人不是这么想的。
江枕玉破天荒地从这人身上感觉到了活力尽失的颓唐。
集会回来的第一天,应青炀贯彻了遇事不决会周公的原则,睡了个昏天黑地,之后便常常睡到日上三竿。
集会回来的第二天,应青炀在村里招猫逗狗,拿着木棍戳了隔壁许婶养的大鹅,被追得满村跑了三圈,回来非说自己身受重伤需要修养,闭门不出。
甚至江枕玉拿着写好的几幅大字给应青炀看,在得到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之后,听说他是准备拿出去卖的,立马就变了脸色。
他把江枕玉的字叠起来,说是要自己留着珍藏,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古董价值连城。
江枕玉啼笑皆非的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应青炀是在耍小性子,只不过这般反抗太过不痛不痒,甚至都称不上叛逆。
如此这般半月过去,春回大地,已经勤劳工作许久的阿墨找上门来,要找应青炀进山。
应青炀当时窝在榻上,知道阿墨是谁支使来的,把被子拉过头顶。
伸出一只手扯着江枕玉的衣袖晃了两下。
江枕玉手里拿着经卷,配合道:“他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阿墨挠了挠头,也不明白睡着的人怎么还能拉拉扯扯的,但他没什么心眼,便只按照姜太傅教的那么说:“好的。公子之前嘱咐了让我去山上取回什么东西,我记不清了,等公子醒了我再来问清楚。”
这话说完,还没等江枕玉应声,被子里的应青炀“唰”地坐了起来。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一件事,猛地一拍大腿,“我的心肝还在山上!”
这话一出,屋内其余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江枕玉抬起手臂,抓着他袖子的那只手也跟着向上抬,他侧眸和应青炀对视,语气好奇,听着还凉飕飕的,“什么心肝?”
应青炀登时汗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