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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日,程乐宣都没找到机会再和秦序同床。
他上午回到公司找上级请了假,理由是“哥哥在医院,我长大了,要照顾哥哥”。他的工作可替代性强,上级领导爽快地给批了。下午他跑去医院,恰逢秦序做检查,又与医生聊了些手术事宜,依然没有太多能和秦序独处的时间。
晚上他们用过晚饭,秦小澜来了。
秦小澜看见程乐宣还在医院,毫不诧异,十分自然地与他打招呼,聊天只问了些回国工作和吃饭的日常问题。
程乐宣不知道她有没有发觉他和秦序关系的异样,也不知道是否要隐瞒,毕竟秦序在所有人眼里都是直男的形象,不喜欢男人的。而许海洋提醒过他,在S城最好不要轻易出柜,更不能草率替别人出柜。
待秦小澜离开,程乐宣问:“哥哥,小澜看出来了吗?我刚才有没有踢到你的柜子门?”
“踢柜门”的形容太口语化,秦序反问:“许海洋教你的‘柜门’?”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程乐宣说,“我们其实是朋友。我读大学的时候,他经常给我发他和他姐姐的祝福,我也给他送祝福。”
秦序眉头皱起,“你跟他姐也认识?”
“嗯,他的姐姐名字叫海玲。海玲姐是个好人,瘦瘦的,我们一起吃了饭,她请客。”说到这,程乐宣想到什么,看了秦序一眼,瘪瘪嘴补充,“就是回国见到你的那个星期,那时候我和你还没有和好。”
不仅没有和好,当时程乐宣真的以为他和秦序一辈子要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回忆起心酸的感受,程乐宣心头像被揪起般,止不住地阵阵冒酸。他坐到床边,两只手搂住秦序的脖子,委屈地说:“哥哥,上个星期我很生气你,不想见到你,现在都不一样了,所以我今天有好多分钟害怕我的开心是假的。”
秦序搂着程乐宣,一胳臂就能环抱住他的腰身,闻到他身上的沐浴液香气。他说:“别怕,是真的。”
程乐宣没有完全安定,幼稚追问:“真的是真的?我们可以永远和好,是吗?我不想要只和好一些天。离开S城的时候好疼好疼,我以为我要死掉了。”
秦序极少在生活上犹豫过多,但凡确定一件事,不论好的坏的他都甘愿承受结果。从前在养育弟弟妹妹时是如此,后来求学找工作亦是如此。然而碰到程乐宣,他忽然有了一个接一个的不确定,不确定程乐宣成年那年自己为何去申请了英国签证,不确定“与程乐宣长久保持距离”的念头如何在吻中转变成了“与程乐宣长久”,不确定程乐宣说“死”的时候自己胸口怎么同有痛觉……
诸多不确定改变着他的诸多原则,反倒加固他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于是他万分确定如今选择。
秦序紧了紧搂抱住程乐宣的力气,嗓音发沉,告诉他:“真的。永远。”
第64章
秦序的手术安排在了隔周周一早上的第一台,15号,正巧是程乐宣的阳历生日。
做手术的前一夜,程乐宣以想和哥哥一起迎接十二点的理由再次耍赖睡在了秦序的病床上。他不要蛋糕,拒绝了奶奶那边准备办的隆重热闹的生日派对,十二点一到就搂着秦序的脖子,嘟起嘴巴求“生日礼物”。待亲到浑身发麻,软趴趴缩在哥哥身边,他才心满意足。
秦序不想他太兴奋了难以入睡,催他闭上眼酝酿睡意。
程乐宣嘴巴“嗯嗯”应两声,然后开始啰嗦地问许多问题,譬如“做手术要多长时间”、“手术会不会特别疼”、“做这种手术不会失忆吧”。
秦序一一回答,唯独不解:“怎么说到失忆?”
程乐宣说:“电视剧都是这样演的啊,做手术的人推进去,出来他就会忘记他喜欢的人是谁了。后面的剧情都要追弟火葬场。”
程乐宣故意把“追妻火葬场”改成适合自己的词语,可惜秦序不接触这些网络用语,没听出他自认为厉害的小巧思。
秦序说:“没那么严重,到不了火葬场。睡吧。”
程乐宣听话地安静了会儿,很快就跟没答应过似的开口:“哥哥,我还想要问一个问题。”
秦序知道不让他问的话,今晚是别想安静了。他要求:“最后一个,说完我关灯,你闭嘴,否则叫护工来把你带出去。”
程乐宣努努嘴,问:“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啊?”
秦序沉默了片刻,说:“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程乐宣认定秦序是在糊弄,他索性列举几个时间点,“是我第一次在你家过夜?还是更早,我们一起在麦当劳吃饭?或者晚一点,我们在奶奶家过农历生日?”说到这,他自我否定道:“不对,那天晚上我偷亲你,被你发现了,你很不喜欢的……是上个月我回国了,我们见面了你才开始喜欢我吗?”
秦序跟着这些想了一遍,好像都不是。
见他没一个认可,程乐宣有些失落,表情都蔫儿了。
秦序用手指揉散他蹙起的眉头,“别乱想。”
程乐宣稍微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和秦序对视了几秒。他从小到大的物质条件没差过,身边不缺好东西,阈值被拉得极高,然而秦序给的,哪怕仅是一份路边卖的糖油饼,一次摸摸脑袋的抚触,一句简单的“别多想”,他都轻易能够得到满足。
他说:“好吧好吧,小羊听牧羊犬的指挥。”
嬉笑过后,他伸手把秦序的手拉到自己腰腹上搭着,“哥哥,我想要这样睡,以前我们一起睡,你的手也是这样压着我。”
“那是怕你掉下去。这床有护栏,这么着更拘束,你睡不舒服。”
“没关系,我舒服的。”
秦序收回手,“好好睡,没必要受这个罪。”
程乐宣赶紧把秦序的胳臂再拽过来,怕他撤走,他哼哼几声恳求道:“不会的,你不要总觉得我会受罪。这几天你总是给我留更多位置让我躺,我都看出来了,可是我就是想和你挤在一起,有我们以前在姨妈家睡觉的感觉。”
提及姨妈家,程乐宣紧紧实实把秦序的手臂压在自己肚子上,转移话题问:“对了,最近你受伤,姨妈为什么一次没有来看你?”
秦序说:“她现在不出摊儿,每天都去村口的老年活动中心跟那边的老太太唱歌跳舞,挺乐呵的,就没让她知道。”
程乐宣说:“太好了,这样姨妈不用很辛苦早起床和晚睡觉了。我很久没有见到她,等你恢复健康,你带我去看望她吧。她肯定要做一桌子菜招待我,你记得和她说,不要做太多了,我们吃不完。”
秦序微怔了一秒,没有当即答应,只告诉他:“有空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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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乐宣睡着后,秦序打算抽回手,不承想,程乐宣跟抱着宝贝一样抱得很紧,还下意识不满地哼哼了两声以表抗议。
秦序怕吵醒他,干脆由着他了。
秦序抬起另一只手关上床头灯,满屋的黑暗袭来,适才他们的对话也涌上了脑海。程乐宣大致知晓他家存在欠债问题和姨夫出事死亡的消息,可他不清楚,一系列风波之后,残存的灰烬虽然不再灼热,亦能烧毁一个人的精神。
程乐宣还记得姨妈,姨妈却不一定能认出他了。
当年秦序和姨夫如期还清约定债款,借贷公司仍然找上门,提出加收一笔多年堆积的信息费和服务费,零零总总算作九万元。那段时间工地停工,姨夫每天在市场蹲着等零工,多数日子一天下来还赚不到九十块。得知借贷公司闹到了秦序的公司,姨夫忍无可忍,在对方再次找上门的时候豁出去跟对方大吵了起来。
姨夫常年做工导致左耳几乎失聪,手脚也落下不少病。他瘦弱的身躯在争执中被对方找来的壮汉用力推开,一个不小心,脑袋正磕中客厅那张圆桌背后坚硬的支撑木上,当场断气。
彼时秦序还在赶回家的路上,他那阵子刚被公司劝退不久,找了另一家公司面试,第三轮面试还未开始,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姨妈撕心裂肺的求救。
到了家,姨妈的精神已经不太对劲了。秦序一面需要处理姨夫的后事,一面要带姨妈就医,还要与那家不正规的借贷公司处理后续事宜。面对金钱与时间的多重困境,他不得已放弃了常规拿月薪的公司,开始兼各份工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
好在给咖啡厅兼职专属派送员的时候,秦序次次顺手帮咖啡厅整理桌面、叠打包盒的举动得了老板关注。交流之下,他提出有关咖啡厅整改的建议正中老板下怀。老板愁店内毛病已久,大方给了他这个“外来人”机会。一来二去,秦序从兼职员工快速升到了店长位置,稳坐至今。
那段凌乱灰暗的时期过去后,秦序很少回忆。他不去多想惨死的姨夫和原本前途无量的工作,极少数时间想起来,整个人都麻木得没有多少知觉。
倒是偶尔洗完澡对着卫生间镜子看见胸口佩戴的玉扣时,他不自觉想到了一张纯真的笑脸,心里终于多了丝复杂的闷涨感。
笑脸的主人没有尝过多少现实的苦却真心实意心疼他的疲累,时常劝他多休息。
秦序无法多休息,也辜负了一份爱意,唯一庆幸是那只被赶走的小羊远在异国他乡,没有留在他身边看到苦难留下的满目疮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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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秦序要进手术室前,潘小波来了。潘小波站在病房外,看见程乐宣一直黏在秦序身边,他冷着张脸,但是一句难听话也没再说。
秦小澜来得晚一些,来时手里拎着从秦序咖啡厅带来的小蛋糕。她把蛋糕交给程乐宣,笑着祝福:“乐宣,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小澜。”程乐宣惊喜接过。
秦小澜另外拿出一小包生日蜡烛,说:“不用谢,不是我准备的,我今天就是送货员,这是哥让我帮着买的。”
程乐宣笑着回头看秦序,“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其实很想吃蛋糕。”
秦序说:“你睡着说梦话了。”
程乐宣捂住嘴巴,“啊,我说了吗。”
“说了,所以下回想吃什么直接告诉我。”
昨夜秦序为了手术禁食,程乐宣非要陪着一起,撒谎自己长大了不喜欢吃生日蛋糕就罢了,还口口声声学着电视剧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
最后一个字还没蹦出来,程乐宣被秦序的大手捂住了嘴。秦序不迷信,只是涉及程乐宣的生死,任何情况下他都不准允草率。
秦序知道程乐宣心底实际非常在意生日,他发消息给秦小澜,让她来的路上顺便带一个。
看着程乐宣抬起透明蛋糕盒满脸笑地观察小蛋糕,和秦小澜讨论蛋糕上的图案,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此刻,夜里没回答上来的那个问题似乎也有了答案。
秦序说:“程乐宣,等会儿你在这儿待着,别下去了。饿了就吃蛋糕,吃饱再睡会儿。”
闻言,程乐宣嘴巴动了下,脱口想说的话慢慢咽了回去。他知道,如果是十七岁的程乐宣站在这里,一定要毫不犹豫地哭喊要一起下去在手术室门口等。他也知道,看见那样的程乐宣,秦序进了手术室也要担心。
程乐宣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快速眨眨眼,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假装语气轻松地答应说:“好啊,我,我在这里一边吃蛋糕一边等你,蛋糕我也给你留一口,分你吃。”
秦序伸手摸了下他的脑袋,“别哭,哥很快回来。”
第65章
程乐宣答应了秦序不哭,实则从秦序去手术室开始,他就一个人在病房掉眼泪。缓一会儿吃几口小蛋糕,联想到一些电视剧里做手术后的狗血剧情,继续掉眼泪。
程乐宣的泪水源源不断,以至于当秦序手术清醒之后,看到他的两只眼睛已经肿得像两颗桃子了。
秦序沉了口气,对他说:“过来。”
程乐宣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弯下身子把脑袋靠在秦序肩膀处蹭了蹭。
秦序说:“你怎么答应我的。”
“我没有哭啊。”
“还撒谎,眼睛都什么样儿了。”
被戳穿了,程乐宣感到委屈,直起身说:“你怎么这样子,你不让我一起下楼,还不允许我哭。你真是太欺负人了!”
见他不再假装懂事,秦序反而轻笑,淡然看着他任性耍脾气。
程乐宣被看得不好意思,两只手抬起来按了按脸颊,“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还笑,我的脸有什么问题吗?”
“没。”
程乐宣也不觉得秦序的笑容像嘲笑,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又问:“哥哥,你觉得我长得像女生吗?”
“怎么这么说?”
“读书的时候有人说我像,他们看着我一边笑一边说我是‘妈妈腔’。”程乐宣中学假期在语言学校学中文时遇到了几个去上英文课的同龄人,他们对他喊过“娘们儿”和“娘娘腔”一类的词,“你是因为我像女生所以喜欢我吗?”
程乐宣为了记住一些不常用的中文词,常喜欢把它们换成类似意思且更好记住的字眼。秦序一听即知“妈妈腔”是他拿哪个词语转变的,他严肃说:“你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