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没有以前伶牙俐齿了。
立冬那日,大雪初霁,江展领着一家人一起去祭拜了苏曼娘,江熄拉着向还寒同去,说是这么久了忘记带给他娘见见人。
众人远远便看见她坟前被雪埋葬的枯花,以及一旁已经几近白骨的人。
不知被多少秃鹫啄食过,他除了头皮和指节上腐烂的皮肉外,其余连内脏都被掏空了。
师从心回山禀报时是这样说的:穆瑛已死,其尸首发现在圣火派三十里处的红芒村,而陆尧生不知所踪,但身负重伤,恐是命不久矣。
枯花下压着乾坤袋,花样是玄天峰的。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陆尧生本人还是他摆在这里蒙混过关的替身,但在自家娘亲墓前看到这一幕还是令他心里一阵膈应。
他没有对江展说起过那些从陆尧生口中的故事,他爹或许知道自己妻子与他人的往事,或许不知道,但往事早已化成尘烟,这些都不重要了。
“收一下骨,埋到山脚下吧。”江展收起了乾坤袋,招呼自己的弟子道。
江熄瞪了那堆白骨很久,久到是向还寒牵他往前走到地方跪下的。
过了几日后,向还寒提出散散心,江熄有些疑惑:“散什么心?”
“感觉你一下子闲下来,有点无聊。”
在藏春阁连续住了五日的江熄笑了笑:“是有些。”
于是他们去了北疆看雪景、看雾凇,也垂钓了,约好回来就成亲,但向还寒把江熄带去了闻九宴那里。
初时江熄不太明白,后来看见他爹、裴时和向正雁也在,看着他的时候,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让他有种仿佛有人要大限将至的既视感。
第109章
江熄迷惘地看着向还寒, 手被紧紧攥着,朝几个长辈行了礼。
“你们在我门前就干瞪眼啊,行了, 都一把年纪了,有话直说不就行了。”闻九宴推了推身旁的江展:“江宗主,你是他爹, 你来说。”
江展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来, 盒子上有符纸做的禁制,不过已经被灵力所破,如今只一层结界罩在上面。
他犹豫地上前, 朝江熄打开了盒子:“闻大夫和裴少君都是医修里的佼佼者, 他们可以试着让你恢复灵力,但也有必须要用到的东西。”
盒子里的内丹露出来, 江展看了眼自家儿子蹙着眉,于是一鼓作气说道:“我原本不想告诉你这颗内丹是哪里得来的, 但我怕你后来知道了会跟我闹。”
他叹了口气:“是陆尧生的, 他给你留了封信……”
“我不需要灵力。”江熄按下盒子, “也不想用他的内丹。”
“爹知道你不想用, 但他毕竟是元婴后期修士,内丹总比别人的好一些, 爹当然也能找个机会从外面给你寻一寻, 可是肯定就没他的好。”
闻九宴在一旁劝道:“内丹置换术原本就风险极大, 极难恢复, 你从小便在陆尧生的灵力护佑下修炼, 身体对他的内丹的排斥要小一些。”
江熄对着几个长辈也不敢发太大的脾气,但仍是一脸不满:“我就算没有灵力,这辈子也会过得很好。”
说着便是转身要走, 但回头的路被向还寒拦住了:“你不想用他的,那就用我的吧。”
“向还寒,你又是要干什么?你一声不吭把我领到这里来,是不是早就和他们计划好了,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所以一路上逗我开心?”江熄已经很久不如此刻薄地跟向还寒说话了,一开口便偏开头去,生怕自己说不下去了,“我不需要他陆尧生的施舍,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向还寒拉住江熄的手,低头看着江熄已经有些红的眼。
“这不是施舍,是他本就该为自己做错的事赎罪,你也没必要为了他的错折磨自己。”他将人拥进怀里,轻声道:“他已经死了,所以看不见你的生活,再不会愧疚,你应该活得更好,也值得更好。”
“我比谁都清楚你不甘心当个普通人,我也一遍遍问询师娘有没有办法能让你恢复,江宗主找到我的时候也是忐忑不安,我们都觉得这是最稳妥的路才会带你来。所以江熄,我瞧见你的不开心了,我宁肯不要内丹也希望你开心。”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会让人有能力解读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也会让一个人一次又一次愿意为之牺牲他珍视的东西。
江熄的额头抵在向还寒的肩上,手止不住地发抖:“我的灵力没了,是被他害得,他从一开始就骗我,我叫了他十几年的师父,他看到我在众人面前活得这么可笑,然后告诉我慢慢来……告诉我会好的……”
“我不想当个废物,我不想当的。”
江熄哭得很沉默,但向还寒感受到了脖颈上的湿意。
几个大人在一旁站着,很识趣地不说话,闻九宴看天看地看对面的裴时暗戳戳想要碰向正雁的手。
真是为老不尊。
最后江熄意识到身后还有人,慢腾腾在向还寒肩上蹭了几下才从他身上挪开。
“这是他欠我的,但他欠我的远不止这些。”
可他仍然不想看陆尧生的信,向还寒便替他收好,没有让他抬手扬进湖里。
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好人会在一个念头下变坏,坏人也会在一瞬间向善,现在不喜欢的东西会在未来某一天爱上,而现在十分喜欢的东西说不准会在将来厌弃。
所以现在不想看的信,说不定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想要读一读。
“但是小江熄,内丹置换术本就是古籍里记载的秘术,就算有两个元婴期的医修在场,也无法保证你接受内丹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就算成功了也不能保证你以后有什么造诣。我师父曾跟我说过,有记载的置换术中,只有零星记载可以筑基,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没人会轻易尝试置换术。”
如果置换术能让一个人突破灵力桎梏,那修仙界便会出现杀戮,天地道法是公平的,不会让人不劳而获。
“我以前连筑基期都不是。”江熄的眼还红着,最后问道:“不会死吧。”
向还寒之前已经问过了,虽然已经得到否定回答,但仍有些紧张。
“有我们在,没事。”裴时拍了拍向还寒僵硬的肩膀:“要是出了事,师娘把妖丹给他,放心。”
向正雁在旁边瞪了裴时一眼,裴时则是笑笑:“不用担心,妖丹没了也能再和你一起活成糟老头,要什么长生不老。”
向正雁叹了口气,不想理人。
闻九宴又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为老不尊。
他在江熄正面坐下来,嘱咐道:“小江熄,内丹一旦植入你体内,你一定要立刻去感受和吸纳它,努力去感受灵脉的存在,所以你一定时刻保持清醒。”
向还寒心疼地看着眼前的人,他那么怕疼,却要经历两次。
但江熄朝他笑了笑:“男子汉大丈夫,受得了。”
江熄说自己受得住就真的受住了,在最疼的时候也眼也不眨地看着向还寒,眉眼似乎在炫耀,但向还寒却看到了里面的深情。
他的道侣,此刻看到了什么呢?
“开始吸纳!”闻九宴提醒道。
江熄开始凝气,江展和向正雁一起护法,渐渐地,江熄周围开始有灵气开始汇集。
来的时候是大太阳,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枝头,好在江熄身体对内丹的接收程度很好,在耗尽体力后沉沉睡下了。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是小小的他跟小小陆寻在修炼,北风大作,漫天飘雪,他手上的剑被一次次打掉,他拾起剑来要再战一次。
那天是他的生辰,中午的时候陆尧生拿着两个盒子来,说要给他送份生辰礼,于是他和陆寻的腰间挂上了一样的玉佩。
“你们要好好长大,像亲兄弟一样相互扶持,不可起矛盾,不可生嫌隙,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气馁,一定要开心快乐。”
他恍然醒来,在努力地想,当年陆尧生送他玉佩的时候是否有说过这样的话。
内丹置换术很成功,但江熄还得在闻九宴的庄子上修养半月才能长途跋涉,于是他再一次泡在了后山的药汤泉中。
向还寒坐在池边识字,要想继续往上修炼,识字是不可或缺的。而且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江熄的道侣连大字都不识。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根本不敢下到池中,江熄现在还在恢复,他可不能动禽兽心思。
此刻,江熄的目光正如有实质地看向他。
“你被植入内丹的时候也这样看着我,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向还寒的目光没有移开书本。
“在想,可不能闭眼啊,不然眼前这个人又要没家人了。”
“你不会有事的,作甚那么想?”向还寒皱眉看向江熄。
“你终于看我了。”江熄轻笑一声,摸到向还寒身边,仰头看他:“逗你的,没想这些。”
向还寒看向那被打湿的睫毛,这次的笑是真的了,是开心的了。
虽是隆冬,药汤泉中热气迷蒙,江熄连肩膀都被烫的有些红,说话带着一股懒散的劲儿:“在想,你肯定很早就瞧出我的心思,这次去北疆你一定玩得不快乐,还要陪着我说说笑笑,我又亏欠你了。”
他说谎了,其实他当时在想,自己明明年纪大些,怎么总是让向还寒操这么多心,是他本来就爱操心,还是现在才如此的,毕竟以前向还寒都没有要操心的对象。他不想让向还寒担心,他一定要成功,他不想成为一个拖累,也不想成为一个废柴。
“你从来不欠我什么。”向还寒目不转睛地看着江熄:“只要你一切都好,酸甜苦辣我都甘之如饴。”
“我一直很奇怪件事。”江熄眯着眼睛看向还寒。
“什么?”
“你明明没读过什么书,怎么能说出那么多……感觉很有学识的话。”这向还寒虽然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但张口就能一套一套的,有时候能让他张口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向还寒摸着手上十岁孩童的启蒙书,指甲忍不住去揉书页的一角:“我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不清楚了,但记忆里,母亲总是陪着父亲读书,那时候父亲好像要考学,我在旁边听着那些知乎所以玩泥巴,爷爷会用野草给我折成蚱蜢,或许潜移默化里记下了一点。”
“然后大旱来了,我就与父母失散,爷爷也去世了。”向还寒的回忆戛然而止,看向江熄:“我在街上看见了各色各样的人,有帮助我的,也有嫌弃我的,那是我最狼狈的时候,不过人世间的百态教会了我许多,然后师父虽然瞧着古板不善言辞,但亦教会了我许多。”
他想起胜春,想起张婶,想起很多在他人生里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想起向正雁在那个雷雨交加的深夜牵起他的手,回忆散去时眼前只有江熄一人,他深深地望进那双眸子中,抓住了此刻的真实:“能得你这一句称赞,那些颠沛流离也不是完全痛苦的。”
“这么容易满足?”
“因为这是你的称赞,是我以前觉得如何都得不到的。”
向还寒用术法将江熄的头发上的水涤去,虽然池中暖和,但也禁不住池外的冷。
“一会还是要湿的。”江熄甩了甩浸在水里的发梢。
他从向还寒的只字片语里瞧见了一个在人群中孤立无援的孩子,众人都知道“乞丐”意味着什么,但总是忘了他们也曾有家,忘了他该是活得有多艰辛。
“应该有两个时辰了,回房吧。”向还寒朝江熄伸手,“你若喜欢的话,明日再来。”
江熄不应,钻回汤泉中,隐藏在雾气之下,之留给向还寒一道鬼魅的碧波。
动作虽然很快,但泪光还是撞进了另一个人的眼里。
那晚还是亲到了一块去,为了那句夸奖,也为了那段回忆。两个软和的人像是要把彼此融进骨血里,如果没有遇见那么多坎坷,他们想象不出对方会在哪里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虽然没有见过你流离失所的模样,但是你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师不师、友不友、浑身湿漉漉的那个雨天。虽然是隔了好久才说,但如果没有你,我恐怕不会坚持到现在。”
“你能的。”向还寒轻蹭江熄的后颈,嗅着淡淡的苏合香:“不要学我揭伤疤安慰人。”
江熄亲了下向还寒脖颈的皮肤:“那我还能如何做,你会好受些。”
向还寒咬了下嘴唇,磕磕绊绊道:“能……能唤声夫君……或者相公也行。”
他也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候占点便宜,但他怕日后再讨会更难说出口。
江熄怀着一肚子心疼劲,也豁出去了:“相公。”
两个原本就软和得不像样的人,如今变作了滚烫,此后的吻更像是一场占有,不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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