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感觉杨戎生是拉着所有人看他的表演,有种被尊重但又被侮辱了的诡异感受。
然而陛下没说停,忠瑞侯就不能擅自闭嘴。
——大概是先帝那天好奇心突然旺盛了一下,加上冬至过后早朝停了,舍不得看不见自己这些臣子,先帝竟一直没打断他。
当年最后一天上朝,都想着早点总结早点结束,回家收拾收拾准备过年。
结果杨戎生这么一发挥,全大楚四品往上的官员都不得不听他声情并茂回忆:
老侯爷当年是如何吃不上饭险些把他两吊钱卖了,幸而陛下慷慨解囊收留他们父子;
数九寒冬行军的夜晚,陛下是如何坐在火边对将士们晓之以理振奋士气,听得他至今还能背出其中经典语句;
他初次领兵指挥失误,陛下又是如何天神一般降临阵前,力破敌军为他们解围……
一字字,一句句,都是杨家上下两百口人对陛下的景仰之心。
然而落在别人耳中,只觉得:
贱啊!
站着上朝本就不痛快,还要加时!
就算是和他关系好的,此时都想上去踹他两脚。
早朝上成这个模样,真是配得上做这荒唐一年的结局!
待到先帝满意了,杨戎生嗓子喊哑了,来上朝的也差不多都魂游天外去了。
有腿麻了的,正要活动活动准备撤出去。却又听见先帝问:
“听说你最近在为长子择亲?”
全朝堂都精神了。
宫里似乎还有几个年龄尚小的公主……
但杨琼已经在宫中做到了贵妃,如果杨家再和皇室结亲,是否有些……
杨戎生刚才摆明的态度固然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本分得不能再本分。
但陛下一直是个精明的,不至于真被他这么几句话就哄住了,更不会放心与他亲上加亲。
……吧?
杨戎生绷紧精神,呵呵笑了两声,一副“你看这事整的”的尴尬模样,回道:
“确实如此,陛下真是心细如发!连臣家这样的小事都关心到了,臣代犬子感念陛下这份恩情——”
“但臣的母亲及内子信些前世今生缘分的东西,找人算了许多八字,眼下已有钟意的人家,正沟通着呢……”
先帝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把这事放过去了。
当天晚上,许多消息灵通的人就打听到了这一条:
杨家派人,向余家下了定。
定的是余桓行四的女儿,闺名一个霜字,虚岁才五岁。
信物交换了,只待成年后再正式办过婚礼。
其中上过早朝的,这时才恍然大悟,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难怪陛下早上听杨戎生那样胡言乱语也面色不改,原来还有更早的一着在这呢!
大户人家结亲,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好的。
势必要提前许多日,两家大人会面商量,交流许久,才能初步做个决定。
要是今日下定,不知道早几百年杨家余家就商量好了!
余桓是铁打的反战派,杨戎生这时候要与他做亲家,不就是站了队了?
亏他大早上还在那厚颜无耻地说什么,自己不站队伍没有朋党……
宫中一向消息灵通,这种事情,陛下岂会提前不知?
那陛下早朝时还表现的心情那么好,耐心听着杨戎生代他回忆往昔峥嵘。
原来是君臣二人早早就商量好了,都压到今年最后一次早朝演给大家看,罚他们的站,也暗示君主的态度:
打个鸡毛!
圣人不松口,下面翻出天来也休想用兵!
……
清算来的相当快。
这场险些拖到第三年的拉锯战,终于迎来了最高潮。
腊月里没早朝,先帝每日就端坐宫中,嚼着果脯,一本一本闲翻着前面六百多天里上来的吵架折子。
主战派的,贬;反战派的,也贬。
由头自是不缺的,两边都把对面祖上十八辈都刨出来喷过了,连孤儿都能被劾家教不严。
先帝独断专行习惯了,自上往下压着所有人压了十六年,对这一次险些阴沟里翻船的遭遇始终心有余悸。
装着风轻云淡,实际上连新的乱葬岗起在哪都想好了。
侍中?贬一下。
左仆射?贬一下。
新兵部尚书?……算了这位刚上来不久,只罚点月俸吧。
兵部余侍郎?
这位本来勤勤恳恳干了许多年,该升官的。
眼下被按在原位,就当是上下抵消了。
最冤枉的莫过于右仆射,被贬的最远,远到腊月不穿衣服都未必冻得死他。
帝王之心,实在难测。
——其实先帝只是生气这人明明和他站在一撇儿,却不肯摆明态度,非要装傻充愣。
和稀泥的,才最可恨!
可怜堂堂开国之君,早早把自以为的隐患都清干净了,留了一堆看似无害的文臣。
谁想到这帮人竟想替他做决定,要架着他去北边!
先帝此时才更加相信了杨戎生深夜急求入宫上奏的事情。
杨戎生虽蓄了一把美须,被人称一声“侯爷”,但其实还算年轻。
大半夜的,官服穿的工整,却有两个扣子扣反,恰如其分地表现了自己的惶恐不安:
“臣无辜呀!是有人要害臣!”
“陛下不下令,臣何曾有过一次自己想去哪!”
“只怕是背后有人,非要把臣推到浪尖儿来!”
“陛下明察,臣一被拎出来,去或不去,赢或不赢,哪里有好下场?”
“虽然陛下一向体察臣的心思,但臣要是不去,就难免被人攻讦为畏缩无志,误国误时,有损陛下的英明……”
“臣要是去,赢了他们就要说我萤火与皓月争辉,劾我有野心,要危害陛下至高无上的位置;”
“若是输了——这时候,哪里好输!带着陛下的正义之师,若是输了,那定然是臣无能呀!”
“若是不输不赢,温温吞吞回来了,白折一番粮草……臣就是死,也对不住王尚书……”
不待杨戎生假惺惺抹两滴眼泪,先帝就嫌弃地摆摆手。
“私下见面,不用你搞那些虚的。”
“你说有人要害你,那你说说,是谁?”
“这……”
杨戎生顾左右而试图言他。
“都这种时候了,说总比不说要好,你说是吧?”
先帝面无表情。
“臣想着,允王殿下快过生日了……”
胡扯。
允王与石榴花同生,生辰分明在五月。
但后面这些儿子之间的乱斗,先帝也都看在眼里。
兄弟之间要友爱和睦,他强调了一万次了。
不说天天相亲相爱,至少也不能把刀这么直白地抡到别人头顶去。
仁王开了那么个好头,不想后面这些居然全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也是该管管了。
……
二十二把门合紧,扣上八道锁,蹙蹙摸摸回过身来。
“帝师……那姓林的好像认出你了,真不要紧?”
沈厌卿随手捡起油灯上的铜签,拨了拨火捻。
“你待怎的?林侍郎可是正三品大员,要灭口?”
“咳咳!属下哪里是这个意思……不过是想着,找些法子叮嘱他别往外说……”
比如半夜挂在他家房梁上,往他床头钉几个刀片,再彻夜畅谈一番……?
沈厌卿垂着眼帘,暖黄光影在他脸上映着,显得有些疲倦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认的出来?”
若是挡着脸,单凭身形就能一眼认出,岂是普通交情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