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尚未竣工,若是一个人住未免冷清,我有意邀先生一同。”
沈厌卿笑容一凝,立即跪了下去:
“草民惶恐……”
姜孚却走近,站到他身侧去,目光定在他脸上:
“先生莫怪。我是个附庸风雅的,父皇爱才,我有心拙劣模仿一二……”
沈厌卿低着头,不敢接这句话。周围也静的很,其他人都远远站着。
半晌他忽然感觉到,姜孚抬手在他发冠上弄着什么。
“其他的,就要先生教我了。”
宫人捧上一面大铜镜。允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抬头。
他往那新磨的镜子里望去,见那朵万金难求的牡丹正斜插在他的冠上,日光下煌煌泛着金彩。
映着他敷了粉似的脸。
和那些卑贱又沁满血的骨头外,撑起的锦绣人皮。
……
皇子择师的事情不是可以轻易定下的,沈厌卿回去闭门几日,就听见七皇子向圣人报请的消息。
圣人不知是忙得疏忽了,还是看不上沈厌卿毫无家室背景,许久没有回话。
姜孚则写了许多折子,一上再上。宫人看了都提心吊胆:
见过不要命的,可是没见过敢催皇帝的!
但人家是皇子,母妃地位又稳定,能说什么呢?或许陛下看了,反而觉得这儿子性情耿直又执着,是大好的可塑之才。
还是不要替别人操心了。
总之,某一个雷雨夜里,回信批下来了:
命沈厌卿为七皇子侍读,即日入宫赴任。
没有背景和其他官职,做不成侍讲学士,便只能拿一个这样低微的小官。但对于一个草根出身的平民学子,已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了。
可奇的是,竟还有许多人替沈厌卿惋惜。
都道:
原先被圣人召见过,往往按捺住心思等上几月,便可接着大好前途了。
而今沈公子目光短浅,贪看那株草,或是贪了允王的青眼,落得这么一个低微的位置,往后再向上可就难了。
虽说众人都有押宝的心思,可当今圣上正是壮年,哪能做的这么明显?
不触怒了天颜,才是奇怪。
——也难怪要在这风雨夜上任。雨下的跟泼水似的,怎么赶路?
可沈厌卿却真在那暴雨的夜里叩开了宫门,踉踉跄跄赶到了披香别苑的门前。
姜孚敞着门,执伞立在雨里迎他,见他雨笠蓑衣都被雨水打透,衣摆上拖着泥迹,仍是初见时的那件衣服。
月白的锦料毁得彻底,沈公子只这一件体面的,是面圣前御赐的衣服。
沈厌卿眉间睫间沾满雨水,几乎要睁不开眼睛,却还是对着自己选下的新主笑:
“从今往后,微臣就是殿下的人了。”
姜孚动容,仰头将伞塞进侍读怀中,牵住对方双手:
“本王一定不负先生。”
……
崇礼六年四月,圣人即将及冠,宫里宫外忙的翻天覆地,礼部几乎以头抢地,唯恐办不好这件大事。
可往文州的信里,却有一个很淡很淡的问句:
我将要二十岁了,常人家该取字的,父亲母亲去的早,能否请老师为我取一个呢?
回信答道:
臣请罪,臣听闻历朝帝王都是没有字的;因为他们是天下最为尊贵的人,没有人配得上为其取字这样的殊荣。何况臣一介卑贱之身,更加不敢僭越。
从京城很快又来了一封信:
父皇为我取名叫’孚‘,取的是信孚天下的意思。我为自己取一个字,叫做’信君‘,老师觉得如何呢?
回信只答:
陛下圣明。
……
姜孚捏着信纸,摘开上面落的花瓣,会心笑了一下。
他想:
唯有老师与他才知道这两个字,其他人谁也不得称呼。
第27章
晨光从窗纸透进来, 沈厌卿坐起身,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的卧房。
只记得昨日在灯下陪姜孚批折子,看着看着乏了, 竟就伏在桌上直接睡了过去,实在是大为失礼。
闲了这些年, 真是懒散了不少。
但姜孚已走了, 应当也不会与他计较这些。
沈厌卿抬袖, 尚可闻到衣料里沁着的淡淡的龙涎香气息。他不禁有些走神:
陛下这香是不是熏的太过了呢?竟都沾到他身上来了。
若是六年前,他必然要过问掌香的宫人,不过如今他也没那个身份和立场, 没必要多嘴多舌。
姜孚已经及冠成年,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有什么不舒服的自然会自己调,也用不上他来操心。
他一抬眼,见门边上横着一枝李花, 连花带叶,紫红紫红的。
他知道那是有人在门口站着,随口招呼了一声。
丰荷转进来,恭敬站在他身前,将怀中花枝递出。
“陛下离开前从院中折的一枝,令我转交给大人。”
沈厌卿失笑:
“找个瓶儿插上就是了,何必这么用心抱着?倒是劳累你了。”
他灵感忽动,总觉着丰荷这行为有些别的意思, 于是问道:
“……陛下是何时走的?”
丰荷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垂眸答道:
“约莫两个时辰前。”
“?!”
沈厌卿坐直了。
“宿在哪里?”
“……别院, 原先别院的位置,寻了一处。”
扯谎。
披香苑重修后, 根本就没什么别院,也没第二个主屋。
九五之尊总不可能和宫人挤在一起,那安芰要在宫门口上吊的。
沈厌卿回身,状似无意般抚了抚枕头上的褶皱。
“我再问一遍,你随意答就是。陛下昨日留在了披香苑,歇在哪里了?”
丰荷依旧答道:“别院。”
这就是奉旨扯谎了。
沈厌卿叹了口气,把那李花枝接过来,撑起一个微笑:
“还是要多谢你。”
丰荷平静答道不敢,退出去打洗漱的水,顺手带上了门。
沈厌卿一个人留在屋里,信手披上外衣,将窗推开,坐在日光下发呆。
花很鲜,开得正好,一点也不见要失水枯萎的意思。
丰荷是制衣局调来的,竟在侍弄花草上也有这样的造诣,看来被姜孚挑中也有这一档原因。
他是越发看不透姜孚的心思了。又要他知道,又不愿明面儿上说,这样曲折的心意,只有要应付先帝的那群旧人才常用。
因着弯弯绕绕几层让人着恼,这群心理不甚正常的变态自己说着也唾弃,常互相取笑:
“这么遮掩久了,将来连人话也不会说了!”。
姜孚是从哪学的呢?
在他榻上歇一会也就歇了。床宽的很,从前小时候也不是没一同睡过,而今这么小心做什么?
住在允王府的时候,一到雷雨天姜孚就往他屋里跑。被子也不抱,枕头也不拿,看着也不像害怕的样子,只是非要与他挤在一起。
他后来没办法,还在自己那另备了一个小枕头,弄的姜孚倒是更常来了。
远处树下,宁蕖和几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坐在一起,鼓鼓捣捣不知在弄些什么。
小厨房的方向往上冒着炊烟,沛莲带着几个宫人,正提着食盒往正殿走。
石子小路洗的很干净,边上花草长得好,最大程度地仿了自然长成的模样。
极工整极杂乱都好办,唯有这样乱中有序的才是最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