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调混乱,偶而还发生几起互相践踏,血肉横飞的惨剧。
俨然是无可回转的败势。
楚军的得胜号角已高声吹响,怒如万鸟齐鸣,久久荡于平野之间。
待到那一小支败军终于将能甩脱的累赘都丢开,突出来的只剩下几十人,盔甲繁复雪亮,紧紧拥簇着中间一人;
虽然颓势难挽,但尚看得出是精锐中的精锐。
各个都披着一身赤红,脸也淹在血里,几乎看不清五官,只读得出狰狞。
杨驻景看了一眼白蓉镜,只见得对方摇摇头:
“穷寇莫追……”
最后这几人既能杀出来,正是最要拼命的时候;
贸然围上去不但危险,胜算也不大,反而多添损失——震慑的目的已经达到,无论如何去算也划不来。
鞑子的大军已溃败了,要再集结起来尚需不短时间,又要处理国内的乱局;
接下来几年,即使北伐军撤回,茂州军自己应当也能处理了。
并非他懦弱,而是先前与主帅商议如此,按计划而行。
杨驻景颔首道:
“我明白了。”
他看起来平静,眉尾也不曾挑开一点角度,拇指却在弓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白蓉镜心中那种“有某种可怕的事情要发生”的预感更加强烈,逼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
可惜对身份的矜持还是让他慢了一步。
他伸出手去劝阻的同时,这位小侯爷已经拔了代表副将身份的翎,向地上一丢;
披风也解开——这时他看起来几乎就与普通士兵是一样的打扮了——除却那副甲看起来要讲究些、金贵些。
不过,不贴近了看,似乎也看不出来什么。
他做了个示意“独自离队”的手势,就扬高了马鞭,狠狠一甩——
雪白的马匹顿时流星般飞驰而出,马上的人擘着弓,还不忘扭回过身来高声笑道:
“白侍郎!”
“若我有什么不测,劳烦你回我家报丧去呀!”
他声调欢快,说的不像是“丧”,倒像是有天大的喜事。
白蓉镜生平第一次觉得有如此热、如此急,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
便是面圣奏对,也未曾如此紧张过。
——他知道杨驻景要做什么。
可是那太高远、太飘渺、太无望;
任是谁也不敢作一个保证,任是谁也不敢说一条年轻的性命能换来好的结果。
所幸及时脑袋里都乱成了糊,残存的理智还能让他分得清些轻重缓急;
白侍郎匆匆勒转马头,回首扫视一圈:
所幸北伐军军纪严明,不得号令绝不有所动作,并不至于为一个单独离队的就胡乱跟上,乃至乱了阵脚。
杨小侯爷若不是捏准了这一点,怕是多长二十个脑袋也不敢乱来。
独身一个死了好办,若是一个人带偏了整支队伍……即使白蓉镜任着主帅,也不敢往哪个方向多想。
但他确然从身后众将士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可称之为“期望”的热切,并在同一个瞬间觉出心底的某一个角落被打通了,与他们连在一起,流淌着些滚烫的东西。
北伐军中混编了原有的茂州军,这些人守着北境的苦寒,一年中四五个月都受着风雪;
日日枕戈待旦,向外拒着鞑子毫无规律却又顽固的骚扰,向内保着茂州这最大的州整个北部的安宁。
谁不想要平淡安宁的日子呢?
可是若他们向后退了,整个大楚由南至北便没人能过安生日子了。
前朝半壁江山落入异族手中,人活的不如牲畜的惨剧尚历历在目;
若不是先帝奋起而得一呼百应,率天下有志之士重整社稷;
拼着消耗新朝基础,也要将草菅人命的鞑子却出原边境三百余里;
又有当今圣上作天下勤俭表率,休养生息,积下丰厚储备;
哪里来的今日之从容?
他们又岂能安守于茂州营,细细探讨战场局势?
即使杨老侯爷的旧事听起来再像个幸运的偶然,终究是藏不住背后一路行来的艰辛;
能咬着牙跟着先帝从南打到北,再从北打到南的,本就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
杨金风如此,杨戎生如此;
到了今日与他并行的杨驻景这里,也就不得不是如此。
他不知怎的,竟觉得喉间有些梗住了:
那远远逝去的身影已将命都抛下了,他又如何肯说一句责备的话呢?
彼时彼刻,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同身后万千人一起在心中做些祈祷:
若是天佑大楚,有德之人当能平安归来……
……
杨驻景从风中穿过。
他的马从未这样快过,他的弓从未这样轻过;
他从未觉得如此恣意,如此自由;
好像他成了团脱缰的火,滚过之处就升起十日同天般的灼热;
又如席卷天际的百尺怒涛,他是那浪头最顶尖的、离金乌最近的一粒沫子;
随时可挣脱了束缚,乘上那羲和车!
他从前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呀……
他含含糊糊地想着,狂沙从他脸上划过。
血烧的太沸了,几乎要从眼里心里,从头顶的毛孔里,从擎着弓,勾着弦的每根指头的甲缝里溢出来。
他有那样的年轻,那样多的血,那样坚韧的骨头,那样数不尽的意气;
有些人生来是要做事的,生来是要完成天命的!
天命加在他身上,他就有了羽翼;马奔的太快,若是停下便有摔得粉身碎骨的风险——
可那又怎样呢?那又算得上什么呢?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
他所见的,所听的,所寻求的;
都飞快地模糊,消融,直至视线中只剩下遥遥的一个小点儿。
人与靶,有什么不同?
他问过爹,爹和他说:
并没有什么不同。
箭矢所能穿透的,对射手来说,都是一样的事物。
抬起弓,搭上箭,勾开弦,聚精会神。
这本能一旦揉进了骨血里,即便是太阳,也没有什么不能射落的。
那些人也盯住他了,有箭矢朝他飞来,可是还没有近身就落到了地上。
太远了,不够精进的持弓人是够不到他的。
那些狂妄自大的人,将骑射视为他们的家传功夫,舞弄着无德的弓欺侮了北境的汉人数百年……
倘若让他们死于此道,是否也会恐惧得数年数月无法入眠呢?
他一想到这,弓弦就兴奋地咯咯响起来;
绷到了极致,不用去看也知道一定变得又晶莹又美。
他本想用那支险些毁了他容貌的箭,可是箭头杵过一次,就未必足够利,他也并不需要那上面淬的毒药;
他知道要害在哪,知道何处能叫人受一击就毙命;
他的天资比常人更高,他摸弓比寻常人更早;
在他人都不知的背地里,他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刻苦,十倍百倍的专注——
他蛰伏虽并非为此,可是此刻好像确实到了收回成果的时刻。
没人能伤到他的,他注定要完成这件事。
即使他的一切都将在今日后被苍天收回,他也绝不后悔。
他毫不紧张,甚至有种在自家后院悠游的自在。
他瞄准了。
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和他曾撑开过的千百次弓,发出的千百支箭都一样。
并不为了靶子的重要与否就偏移;也并不为了事成之后的奖赏而分心。
漆角弓已经绷的满月一般,天家的期许高悬于青天之中,盘旋在他头顶;
他承了这个姓氏,就是要至死都忠于君王的。
不惟为了敬畏,也并不是为了脱开那讲不清是否真的存在的猜忌;
他只记得,爹和祖父当年是向君王发过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