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大侠。
侠之大者,就该如此;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她看着身后替她捧刀,好像抱着什么宝物似的小女孩眼睛亮晶晶,满眼仰慕;
就像她当初看康雪一般。
她就心情更好,先起了话茬:
“我哥哥的头两个儿子,景儿清儿;”
“一个名叫’驻景‘,一个叫做’荣清‘。”
“一个’景‘字,一个’荣‘字,都是前朝末代皇亲用过的封号,照说不怎么吉利,不该这么放在一块儿。”
“你可好奇,他们为何如此?”
余霜略作思考便答:
“臣听过些外人的说法。”
先太后虽不许她称太后了,却不阻拦她自称“臣”;
说是有权力是好事,多提提也无妨。
“这两个字,代表那两个人,我朝本该不喜欢的。”
“可是本来又是很中听的字:”
“’景‘是太阳,不能缺了太阳;’宁‘又是安宁之意……若这也要避讳,那天下迟早都没了字用了!”
“因此侯爷为他人着想,自己先犯了这个禁,以示前朝苟延残喘之辈也不过尔尔;”
“有他用过,后来人也都能不受拘束了。”
“虽怪,却是为天下人解禁。”
杨琼笑了一声,有点轻蔑的意思:
“果然人富贵了,谁都替他编好话。”
“你们也是看得起他,他哪里有那么多玲珑心思——”
“不过是为了彰显个纪念:”
“景隆、荣宁二人都是他所杀。”
“驻景”,谓之令太阳停驻空中,背出常律,止住其运转生机;
“荣清”,实为“清荣”,谓之清除余孽,为圣人分忧。
听起来那样英武、那样清冽的名字;
实则也不过是忠瑞侯偷偷纪念自己功业的勋章罢了。
余霜蹙起眉:
“……那大公子二公子可愿意么?”
儿女本不是来给双亲做奴婢、做功碑的;
这名字有危险,真不知得了的人如何想……
杨琼摆摆手:
“不是玩弄他们俩,只是我家向来取个有趣的旧例:”
“每代总要选那么两个小辈——往往是前两个,作父辈事业的记载。”
“那,侯爷的……”
杨国舅名戎生,人人都赞英武霸气,天生是要做将军的。
杨琼回忆了一下自己那个文化有限,却还总在坚持不懈附庸风雅,烧香拜佛也想看子孙里出个读书人的爹;
她像是有些不忍,眉心挑了挑,犹豫了一瞬,还是无奈道:
“’戎马一生‘。”
唉,至少这两辈人下来,还是有进步的吧。
……
杨驻景听见外面起风,就能想见那些遮天蔽日,昏黄无际的飞沙。
幸好他现在坐在帐子里,很是安稳。
他爹把杨家的辉煌往事又掰开来,细细讲了一遍完整版,多了许多过去不曾听过的光彩细节。
他看似认真听着,却没有一个字过脑,只到最后才抢着抢着问:
“……那我现在怎么办?”
他心结解了,可是心还在跳,还在亢奋,欣愉得好似踩在棉花上。
比食了龙肝凤髓,着了锦绣天丝还要快活;
红光满面,好像夺了他人一条命,他就多了几十年阳寿似的。
杨戎生朝自己这油盐不进的儿子翻了个白眼:
“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把你的甲擦干净,照常巡逻,照常上工。”
“待到上前线的时候,多留点心眼,别把自己浪死了就行。”
“我也放心,一般人弄不死你这个皮实玩意儿。”
与敌人头一次照面,提弓就能杀四个,放别人身上能吹一辈子了。
杨驻景闷闷道:
“……我还是觉得喜欢杀人不是好事。”
这样的天性,若是不能以礼义压好,迟早要出事的。
“该杀就杀,该杀就杀。”
杨戎生拍拍他的肩:
“这儿可是战场,是你发挥的地方。”
“对面是敌人,是威胁大楚的鞑子——要立战功,自然是越多越好。”
“英勇杀敌,为国奔命,有什么不好?”
“要是你不肯动手,那我才该抽你呢。”
第94章
风采青住进暗卫堆儿里已有二十来天。
暗卫的居处总称为“鲤池”, 取一个人人都有锦鲤命格,都能长生富贵的意思。
——愿望虽好听,但用在这群人身上, 总觉得有些讽刺。
房屋像小格子,一人一间, 内里装修讲究, 五脏俱全;
但吃饭、洗漱之类的事情, 倒是都在一处的。
非要说的话,倒像他从前听过的私塾——他家里是自己请先生的。
只是住在里面的人都训练有素,一个个常冷着脸, 做什么事情都速战速决,动作快得出奇。
起先风采青以为他这样的人融不进去,可等到真搬进来了,才发现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
没人排挤他,也没人特别欢迎他;
就跟片叶子掉在地上, 掉进枯叶堆似的,压根儿没人在意。
他心中觉得奇怪,但并不好意思问出口;
二十二却善读心,瞥他两眼道:
这地方天天都有人进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再者,人人都机灵,他奉圣人的意思进来, 谁敢多关注他?
风采青诺诺答了, 老老实实排队打饭, 排队沐浴。
天恩浩荡,为保他的命, 圣人竟做到这个地步,连皇家的机密都让他看了;
生活上一二不适应的,又算什么呢?
倒不如说住在这里的其他人才更辛苦,几更天上工的都有,膳房里总有温热的饭菜供应着。
他五更天起床,绕路去上早朝,还能遇见一二刚值夜回来的。
不知他们怎么做到,竟个个都像夜猫子,整夜不睡也不见困倦。
从前听说海上有仙山,仙人都餐风饮露不眠不寝;
他还道是种浪漫说法,不意想世上还真有能做到的人。
……唉,或许在这些人眼里,他这种身子骨脆的,不过是随手就可捏死的蝼蚁罢了。
风采青丢开最后一篇要看的文书,准备睡下了,伸手去拾灯台。
灯芯熬了半宿,本就烧的极短极短;
一摇之下竟淹进油里去,“哧”一声灭了。
“……”
他并不畏黑,还算冷静,只在心里计算着床铺的位置。
岂料刚刚后撤一步便被椅脚绊了个跟头,连人带灯整个翻倒,双臂在空中划拉了几下,还是咣当一声扑在了地上。
幸而屋里空,没撞到什么东西,不然恐有开瓢的风险。
灯油好像洒了,有几滴溅在他手上,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