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权者,或者更精确些——当今圣人的父亲,威武扬名于世的先帝,泱泱大楚的开国皇帝——竟害怕她。
怕她的事迹传出来叫人心信服,怕她的节操打动了朝臣令他们敬畏,怕她的才华广播于世间引来无数人仰慕。
要让坐稳了江山的帝王都畏惧,那么也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也具备成为帝王的资格。
……
“时局倾斜,战火四起,朝臣逼迫之下,景隆本有意禅位;”
满朝堂的男子,竟没有能救朝局于狂澜的,慌乱之下将希望都压在了这女摄政王身上。
“但母亲深知国祚气数将尽,不愿再生枝节,令社稷多添动荡。”
史书上虽并未无有前例,可是骤然改天换地,只会给更多人起事的借口。
荣宁手中的权力既够她做想做的事,她也就不再贪那一个名头——那个世上无人不梦寐以求的名头。
明面上,她指挥那些残弱的军队,哪怕榨干他们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多撑一日——这并不算无理,社稷即是被他们硬生生吃空;
暗地里,她早预备下手段,尽量使无辜之人不必在城破的日子被滥杀于剑下。
凡是担忧自己被新朝所害,或是不愿屈于新朝的;
待到战火平定,无论出身,都可以借一个“康”字,做她的亲人,求她的庇护。
她在朝中清除积弊,力斥顽愚,抵挡无解的颓势;
回到宫外又重置田产,留存私库,作为被保护之人存世的依凭……
慈英太子教就是从那时兴起。
慈英太子,慈英“太子”,原本真是能做太子的。
可是大厦将倾,他也就被母亲捏作了一个空有神性的面人,去做一根软绵绵的支柱,去撑着早就蛀空了的王朝。
未必有用,也未必长久;
可是既然有一点希望,就不能被放过。
鹿慈英没见过父亲,七岁上离了母亲,遥遥离开京城被送到文州去,由宗亲抚养长大。
他所说的,所学的,所见的,都是如何去扮好母亲作下的那一副画像。
仪态如神仙在世,言谈如九天上人,但终究都是假的。
他们借用了宗教的名义,却不是宗教;
为的是知道:
只要人心里还存着一点念想——哪怕自己也清楚是空心的——就还能活下去。
故国可以不必念着,“教义”可以不必想着;
但人与人的性命,本就都是一样的珍贵。
……
鹿慈英被送离京城时,回头问了母亲一句话:
母亲有今日的劳碌、今日的痛苦、今日的悲哀;
是因为母亲是女子之身么?
倘若她不是长公主而是摄政亲王,不是皇帝的长姊而是哪怕最小的一个胞弟;
是否今日的局势,都能完全不同呢?
荣宁一身戎装,低下身来,为他理了理葛巾和鬓边花瓣,又重新帮他系过了冠带。
她一生都未输过,一生都杀伐果决;
此刻言语却温柔,如日后的慈英教首领一般:
“并非如此。”
“即便我不做长公主,不做皇帝的姐姐;”
“做了亲王、做了郡王、做了皇子、做了尚书令;”
“或是为贩夫、为走卒、为举人、为隐士、为世间一切……”
“我都会如此选。”
“国之将亡而不顾念救世救民,却想着如何窃取国祚,不是君子所为。”
秦家为她缝好了龙袍,拟好了即位诏书;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对自己的皇弟取而代之。
但她只是下了狠手,毒杀了秦家人。
她不愿为了一时的荣华而屈从于外姓,不肯为自己的私欲而玩弄天下人。
姜家的军队正向京城靠近,她要殉国,景隆也一样。
她看着眼前眉目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儿子,心中多了几分释然和安心。
她藏了火种,却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将旧宫廷焚烧殆尽;
而是为了希望。
康姓的皇族欠天下人太多,还不清,分不明;
她空有志向,空背负一个姓氏,一身血脉,却没有赶上一个好的时代。
天意弄人,她已经尽力而为,敢说问心无愧。
倘若苍天真的有眼,待到这个秋日过去,应当又是一个万物生发的春天。
康雪直起身,按着儿子的肩膀将他转过去,不叫他看着自己,而是看着他即将去的南面。
她的手搭在儿子肩上,十指依旧是丹蔻染过的殷红,却没有留长半分。
她要持剑,持剑才能护人。
金剑穗太重,虽珍贵,却是累赘;
她就摘下来,放在小孩子手里,呵着他合上手,握紧。
“……,你记住,要做君子。”
那是鹿慈英最后一次听人叫他的真名。
第89章
天色将曙, 水面尽头抹出一道青白。
船身晃晃荡荡,将要靠岸;
岸上是云雾遮住的皪山,岸边有两个小童;
一名抱着琴, 另一名捧着药炉一样的东西,背着个小包袱。
鹿慈英要将船缆抛给他们, 忽而动作一顿, 回身对沈厌卿道:
“母亲曾说, 无论出了什么事,不要让康家人死在外人手里……我也是如此与太守商议的。”
“至于搜捕讯问,都由府衙刑司管过;偶有私刑, 也都报备了。”
“……我应当没有错杀过人。”
他腰上的剑铗以玉扣做饰,正在朝辉中泛着淡淡温润光泽。
沈厌卿尚沉在方才的漫长故事里,此时由他一点才醒过来。
“我明白。”
“文州这些天能安定,多辛苦你和钟太守了。”
沈厌卿有些不知该以什么语气开口。
慈英太子教经此一役似乎是要彻底散了——但也并不一定是坏事。
当今圣人仁厚,爱民本就不分什么今朝前朝。
只要是没有反心, 安乐生活的,都是大楚的子民。
他只是不确定,鹿慈英是否愿意看见这一日。
于公而言,他似乎终于完成了荣宁给他的使命;
能令这些前朝宗亲如荣宁府地下的珍珠一般,脱开特殊而回到人群中去。
可是于私,从此再没人供奉他为首领,也无人再维护慈英太子的神坛;
鹿慈英就像是个泥偶,被塑得极漂亮极精致, 但用完就要被丢开了。
而当他揭开荣宁的过去, 他的身份就更敏感, 更易被猜疑;
——虽然势力已散,但只要有一个中心在, 就总可能聚集心怀不轨之人。
待他一走,鹿慈英怕是终生都要在府衙监视中度过。
神王太子却好像看不穿他的担忧,只靠岸去,赞了两声小童竟知道带来他的琴。
沈厌卿见状也帮忙接过了药炉和包袱,放在船舱。
两小童却不上船,只还回缆绳,推了他们一把。
船又悠悠起航,往日边去。
沈厌卿问:
“我们这就回程了么?”
鹿慈英点起火,以药锅捞了些湖水——皪山山脚下水净,如此倒也无妨;
打开小布包袱,才点了点头:
“是。”
“叔颐服过药,就可回去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