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提着灯笼,站在门槛上,远远看去像是个提灯游街的鬼魂,近看却像个石像,没什么生气。
只见他须发零乱,衣衫褴褛,头戴斗笠,虽然佝偻着身体但看得出身形高大,是常年做体力活的模样,脸看不太清,只能隐约瞥见黝黑的肤色和那乱糟糟的胡子几乎难分彼此,这雨还没下下来,似乎就能从他身上寻到潮气和霉味。
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落魄男人。
“今个儿瘸子只要一个,但我们不放心,给他弄了俩。”阿铭停了板车,走上前说道,“你收两个,回头你我二八分。”
后面的老厨子瞪大了一边的眼:“你们二八?想吞了老子的?”
阿铭脸冷了,约莫是没想到隔那么远都被听见了,只能转身陪笑道:“你那份自然是跟我这八里分啊,都行个方便,别让掌柜的知道。”
老厨子似笑非笑,一派你我心知肚明的贼样。
阿铭暗暗咬牙,却见那落魄男人还没动作,又转身忙道:“季铁,你可别嫌两成少,为了弄这两人出来我可是背着大风险的,这但凡要查,都是往我们客栈里查,不像你们这些后面做事的,压根没人摸得到你们,是这个理不是?”
男人仍不搭话。
阿铭猛一拍板车,厉声道:“给你脸了不是!这童老爷说这富贵得人人都有,责任人人都担,才有你这份活计的,真以为少了你一个送货的就不成了?”
见吓唬的竟还是不成,阿铭又堆出一副怜悯的表情,红脸白脸自己一个人全唱了:“我啊,也是心疼你家那病丫头才好心分你点活,兰花这么小,生下来尽是遭罪,好容易有机会治了,你这个当爹的能不尽心尽力?好好运了这两批货,回头拿你该拿的钱,给咱闺女弄点补的,她一个人在京城那么远的地方,怕是吃不好又——”
“兰花没了。”季铁忽然出声。
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马蹄铁与戈壁的砂石相摩,粗粝沙哑,又带着些恍如惨叫的尖锐。
乌云裹着滚雷大军压境,星月黯淡,远山的树海波涛阵阵,掀起一道道俯冲而下的深色浪花。
“这……兰花她……”阿铭像是一时没能酝酿好悲戚的神情,只能干巴巴地说,“节哀顺变。”
“节什么哀?”老厨子在后头嗤笑一声,“又不是皇帝娘死了能大赦天下的,甭说你丫头死了,就是你死了,也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把这活儿准时干了!”
阿铭忙附和道:“季铁,你别嫌他说的难听,他这话糙理不糙,这可是仙家要办的事,误了时辰那可是大罪过。而且你也别太难过,虽然你之前赚的都砸着治病去,剩不了多少,可等这卖卖做了,给你娶个大屁股大奶的媳妇还是容易的,到时候多少儿子丫头没有?”
杨心问冷眼瞧着那那群人,一点偷听的兴致都没有。眼瞧着雨要落下,他伸手把立在他旁边的纸人揣进了衣襟里,免得一会儿弄湿了。
“季铁!”眼瞧着这人似是当真软硬不吃,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阿铭也有些慌了,“这不是闹着玩儿的!跟瘸子接洽的地方只有你知道,你这不是在闹脾气,你这是在要我们死啊!”
“就一次,季铁,这是最后一次了!等完事儿了,你就是要去地府找你女儿我都帮你,管挖管埋,可现在你不能说不干就不干,全镇人的性命可都捏在你的手上!”
随着一声近在咫尺的雷响,这场声势浩大的夏雨落了下来。
地面蒙了一层素白的轻纱,带着些闷热和湿润随风摇曳,渐成的水流顺着砖缝流淌,裹挟着尘埃和泥土,一路奔向远流的河道。
在那的“人身剑鞘回魂”的传说之中,有多少人被吓得留宿那家客栈,多少人在夜里听见待宰的牲畜哭嚎却以为是鬼魂作祟,约莫就跟这雨水中的尘埃那般,分明数不胜数,却让一场大雨冲得无影无踪。
“此人姓季。”杨心问吐出了一口浊气,翻身潜行到了檐下横梁上,“可是跟季家有关系?”
纸人探出了个脑袋,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转了一圈。
杨心问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只能自己臆测。
这季铁显然只是个凡人,看这窘迫的模样也不可能是养在世家的,估计是季家不知道出了多少服的远亲,平时捞不着宗亲的好,干起见不得人的差事时倒是深受仙门信任。
“就这一个就够了,季大哥,求你了,就这一个。”阿铭已经要急疯了,“你八我二成吗?我他妈都给你了成吗!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你该死。”季铁开口道,“你们本来就该死。”
阿铭煞白着脸,两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烂泥样的融在雨水里,只有嘴唇还在吸嗡:“我不想死……”
“你们?”老厨子在原地打量着季铁的帽子,“什么你们,该死的是咱们。季铁,你不会觉得你拿钱救你闺女,自己便干净了吧?”
季铁抬头看他,斗笠上的雨水自一侧滑落。
“这二十多年,负责这事儿的人换了多少,老头我也寻思不清了,只是你和我,都还算干得久的老人,手上过去的牲畜可比这小子多。”
“兰花十四岁,你便干了十四年。送去的人里头,比你闺女还小,比你闺女更惹人爱的姑娘海了去了,你自个儿当着慈父,送着别人的女儿送死!”
季铁怒道:“我别无选择!”
“难道旁人便有的选了吗!”老厨子厉声,“你今日不做这差事,全镇的人便活不过子时,梅儿姐的儿媳刚生了两个小的,眼都还没睁开;平小子不愿干这差事儿,到现在还被他爹关在房里打;童老爷家的狗除了吃喝拉撒什么也不会,谁过去它都蹭两下,屁事儿不会,屁事儿不知道——你要他们命!你要他们死!他们又有得选了吗?”
雨幕厚重,季铁被斗笠上的雨浇得抬不起头。
老厨子脸上的沟壑让雨水冲刷着,仿佛皲裂的大地上流淌的新水:“兰花生前,救命的钱没有一个子儿是干净的。她死后,你难道又要这全镇子的人给她陪葬?丫头一辈子过得尽是苦楚,你难道还要再给她造一笔杀孽?”
“此子无辜。”季铁的声音轻颤,“他没有给谁偿命的道理。”
“这里头,一个是丫头,一个是小子。”老厨子叹了口气,“你别看,挑一个吧,都是命数。”
阿铭一句话不敢说,再不敢提他那捆绑售卖的主意。
杨心问在檐下一动不动,他知道季铁最终会挑到姜崔崔,因为这岁虚之中的所有事都是过往的曾经,已然有既定的结果,就如百川归海,哪怕他们如顽石立于其中,叫水流转向,终究是会汇入同一片汪洋。
电闪雷鸣之中,季铁取下了自己的斗笠,放在了其中一个桶上。
“我带这个走。”他说,“另一个,你们把人放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便把他带回去,现在就去!”阿铭腿打着抖从地上爬起来,像个初生的小鹿样的颤颤巍巍站起来,推着板车就跑。
“师兄,现下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因为沾了潮气,他隐约闻到纸人身上有股像是线香的怪味儿。
纸人往后慢慢飘了一会儿,后而又快速飞了回来。
“你之后再来追我?”杨心问怀疑道,“你真追得上来?”
纸人不动了,似乎是有些生气。
“怎么连纸人都会板着个脸?”杨心问奇道,“唉,师兄最近火气大,怕是不好逗了。那我先行追踪,你一会儿跟上来,记着打伞,别淋了雨。”
纸人不睬他,晃晃悠悠地飘回了他的衣襟里。
第32章 召神
季铁走的路, 比方才阿铭走得还要复杂。这次杨心问琢磨出来了,这约莫不是在乱拐,而是在踏行宫破阵, 每一步都至关重要,若是哪个拐角拐错了,恐怕便再也出不来了。
杨心问谨慎地跟着季铁, 眼下大雨瓢盆, 倒是不容易被发现, 只是雨幕厚重, 他可不能把人跟丢了。
他们沿着水流的方向前进,最终站在了一条小河边,这河应当是桡河的其中一支, 水浅, 载不了大船,河边系着几叶细舟渔船,河中央跨了一座破旧的木桥,在风雨声中吱呀作响, 仿佛早已不堪重负,在无人倾听的雨夜里发出喑哑的叹息。
季铁没有上桥, 他推着板车走到了桥下, 将木桶放了下来。
杨心问足尖点地, 几步攀上了河边的树上, 倒挂在枝上看向桥下。
像是拿不定主意, 季铁的手在桶盖上若即若离。
“若是个女娃娃, 我便把你放了。”他自言自语道, “若是个男娃娃, 便是我对不住你, 我们全镇都对不住你,我自会下十八层地狱,只是你日后万千万不要回这镇子作祟,这镇子阴邪,我怕你魂飞魄散。”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掀开了桶盖。
远山惊雷霹雳一响,电光将整片大地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季铁的眼,他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光的瞎子那样,将浑浊的眼睁得极大,想要将眼前的一幕完完整整刻入眼底才甘心。
姜崔崔还没有醒,宛如一个傀儡般蜷缩在已经开始渗水的木桶里,十四五岁的年纪,大概跟季闲的女儿差不多岁数,明媚娇艳得像朵花,哪怕蜷在湿桶里,也是朵让雨打蔫儿了的花。
她这副模样,不知是叫季闲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还是想起了他女儿这辈子可望不可及的富贵,季闲在雨中盯了她许久,然后从袖子里拈出些粉,放在了姜崔崔鼻下。
“娃儿,醒醒吧。”
数息之后,姜崔崔猛地张开了眼睛。
她被眼前一幕吓得有些回不来神,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下一道惊雷劈在山岗,她才如梦初醒,张大嘴巴正欲惊声尖叫,被季铁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嘴。
“姑娘,你听我说。”季铁一只手指着河对岸,“一会儿我松开手,你别大叫,只管跑,跑过了这桥,再一路沿着大道走,待见到了外头的人,你便安全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姜崔崔尖叫的勇气在这一瞬后便没了,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瞧着便不似好人的男人。
“听清楚了吗?”季铁问她。
姜崔崔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大手试探性地放了下来,见姜崔崔当真不叫了,季铁才将她从桶里拎了出来,接着在背后一推道:“行了,快跑吧。”
小河湍急,涨起的水线打湿了岸边的泥地,裹挟着黄土向前奔流,宛如一条在泥泞里爬行的地龙。
姜崔崔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看得出眼下形势危急,忙道:“我还有几个朋友在镇子里,他们怎么样了?”
“你自身难保,还管他人?”
“就是因为我身陷险境,他们想来也危在旦夕。”姜崔崔着急道,“谢过这位大侠高义,还请你告诉我他们在哪儿,我得回去救他们!”
季铁沉默片刻,又说:“我已托别人将他们送出了城,你出了镇子一路西去,很快便能见到他们。”
姜崔崔闻言眼睛一亮,抱拳道:“今日之恩我姜崔崔记下了,敢问大侠名讳,来日必——”
“你现在闲话少说,赶紧离开,便算是报恩了。”季铁一摆手,转身离去。姜崔崔深深对他深深一拜,也不敢再逗留,转身便往桥上飞身而去。
他们在桥下看不见,但挂在树上的杨心问却早已看得清楚,在他们刚到这桥边时,对岸便早已站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一手持剑,一手执伞立于桥头,衣摆叫雨水沾湿,已然飘不起来,唯有那两条发带迎风飘荡,如两道缱绻的魂魄在夜色里无处可依。他垂着头,静默着等待桥下那两人,仿佛在参加一场肃穆的丧事。
上了桥的两人与他狭路相逢。
季铁神色剧变,自腰间抽出把砍刀对这那人,一边对姜崔崔道:“今夜怕是不能善了。”
“那人是谁?”
“‘白衣送葬,一剑断三秋’,你既然是要修仙的,想来听过季闲的名字。”
偷听的杨心问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季闲!
怎么会是季闲?先不论诹訾长老是如何掺和进这件事的,桥头那人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颜为生说投毒案是五年前的事,怎么可能过了五年那季闲就成了个知天命的老头?
莫不是同名同姓?
杨心问想问问纸人,可那纸人从方才开始就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距离太远,陈安道没法操纵,只剩一点淡淡的线香味,让他知道东西还没丢。
桥下湍流涌急,桥上剑拔弩张。姜崔崔听到那个名字,一时间也不敢相信道:“季……季闲!那要我命的——是季家?”
“怕是不止。”季铁横刀向前。
他没什么本事,不曾通过灵脉,这辈子会的也就那三板斧的招式,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在季闲面前班门弄斧。
季闲连剑都不曾拔出,只是微微侧身闪过那一竖劈,接着抛投手中伞,矮身躲季铁的横来一刀,接着二指直追季铁持刀的手腕,一声轻响,季铁便抓不住刀,让季闲晃倒在地,溅起一圈水花。
姜崔崔在季铁踏步向前时便已想抽剑相和,奈何她一身物件都让阿铭摸走了,连峨眉钉都不曾给她留一个,只能空手上前,趁季闲躲那一圈水花时欠身横腿高扫,与地上的季铁上下配合,却见季闲于空中仰面折腰,又屈膝点踏季铁的扫堂腿,借力后跃,如翻飞的蝴蝶一般落在桥墩上。
而后那白伞如轻絮慢落,正正落回了季闲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