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在地上的人茫然地望着那人的背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咦。”祟物双手捂在口边,“他怎么走了?”
那孩子一边惊讶着,一边抬脚踏穿了地上那人的胸腔。
方崚和险些惊叫出声。
男子甚至没能多挣动一下,魂魄便被那祟物吸食。方崚和攥紧符咒缩着打抖,再不敢动冲出去的念头,可不过眨眼的功夫,那还温热的尸体周遭便有魔气环绕,方崚和竟眼睁睁地看着那尸体又站了起来。
透过胸口的大洞里,可以看到路尽头舍他而去的人。
透骨的寒意席卷了方崚和全身,他看见新起的走肉奔跑在街巷里,胸口的洞兜着风,吹奏出一曲怪异的曲调。
疯了。
方崚和不敢再看,背过身来捂住了耳朵,齿关打着颤,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都疯了。
谁都要死。
谁都会死的。
第212章 共渡
杨心问回到小跳楼时, 一打眼没看见人。在小跳楼里的鼓边转了一圈,才发现鼓面的一边被切开,里头躲着一个人。
“你在干什么?”杨心问沉声道, “图画好了吗?”
鼓里的人缩了缩,半晌举起一只手,将手心里被抓得皱巴巴的纸露了出来, 杨心问皱着眉接过, 将纸铺平打开。
纸上大致地画着浮图岭小镇的简单地形, 几再用黑圈标注了有大魔驻扎的位置。
杨心问扫过了糖水铺的所在, 见那处画着条线,还有其他地方也零星画着这条短线,便开口问道:“这些线代表什么?”
方崚和像是被这句话吓到了, 止不住地打颤, 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波浪:“成、成群游街的……走肉……”
在如今的浮图岭中,尸身化作走肉也不过寻常事。
只是这种图上的走肉群,莫名叫杨心问觉得有些古怪。
“都要死了。”方崚和忽然道,“魔杀人, 人成魔,魔再……再杀人……都完了……”
杨心问低头看着那图, 米缸中的惨状还在他眼前不断来回, 他自己好像也变得头重脚轻, 耳边的鬼哭狼嚎有如一只报丧鸟, 恍惚间天空的乌云被卷动, 涡流一般卷走了这片大地的生机。
他真的累了。
可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别吵。”杨心问将那命途多舛的纸又揉成一团塞进兜里, “生怕魔祟看不见你吗?”
方崚和红着眼眶不说话了, 他的绝望并非作戏, 但真要他即刻去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小跳楼周遭的魔祟不算少, 这里离临渊宗的山门也有一段距离。杨心问从衣襟里拿出那筒烟花,对方崚和说:“我在这儿用这玩意儿,临渊宗的人看得懂我在叫他们吗?”
方崚和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茫然地点了点头。
杨心问便也点头:“那你别在这碍事,走远点。”
方才那小儿鬼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小跳楼周遭便聚了些祟物来,虽然都不是什么大魔,但方崚和已经被吓破了胆,闻言面色煞白:“我、我我我我我不走!我就待在这儿!”
“你确定?”杨心问斜眼,“要逃可就趁现在了。”
方崚和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双手扒着栏杆不肯动。他对杨心问盲目不信任,对杨心问的警告一点都听不进去,似乎对方说的每句话都是意图坑害他,决计不能信。
“要出去你自己出去。”方崚和说,“我才不要下去喂走肉。”
杨心问勾了勾唇角,懒得理他,爱死不死。拿着那烟花就飞身上了小跳楼的楼顶。
这里便是整个镇子的最高处了。
春雨细如牛毛,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身上。
杨心问闭了闭眼,上次站在这里,还是元宵节的晚上,他和陈安道站在这里,望见了千万盏明灯飞天,百家灯火如星河闪烁,人群熙攘,烟花爆竹的声响与笑闹声响了整夜,家家户户都在期盼着一个美满的新岁。
再睁开眼,他居高临下,入眼只有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凶祟横行,人命如草芥。
那个风雪夜好像只是他的一场梦,那场梦中的人,再不会有新的一年了。
杨心问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抽出剑来,剑尖重重地插进地面,随即眉心金光大作,一柄化形的巨剑悬在他头顶,方圆百里都能望见的庞大,而他浑身的灵力外露,巨啸境的灵场全数倾泻,掺杂着滔天的怒意,威压排山倒海地冲去四周,从屋舍、接道、小巷一路扫荡而去,贯穿整个浮图岭,直抵临渊宗!
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到了这灵压,就连天矩宫前压阵的姚不闻都微微抬了眉,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来,看见了那高悬天际的元神剑。
“这……”姚不闻迟疑着,对身旁的叶珉道,“这动静……”
叶珉脸上没有姚不闻想象中的凝重,反倒是蓄着一丝欣慰的笑:“果真是天纵奇才,不过刚入巨啸,便能化出这等元神剑来,少年时的宗主,怕也远不及他。”
姚不闻说:“你还这般自在,如果他真把人全都救回来了,又该怎么办?”
“如今的猖王已有静水境圆满的威能。”叶珉垂眼看他,“若连他都无法从杨心问手中夺出无首猴,那我等的筹谋,都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谁都无能为力。”
“都是命。”
方崚和感知到那灵压,本能地害怕,可随即更深的恐惧反倒叫他冲破了本能,瘫软的双腿忽然有力地跳了起来,再用点力能直接把小跳楼的楼顶冲破。
他攀着楼顶的翘角,尖叫道:“杨心问你疯了!”
这灵压外放极耗灵力,可对境界相近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任何退敌之能,华而不实,往往是大能用来警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的。
杨心问这一手,相当于一口气挑衅了整个浮图岭的魔物,还生怕怒火中烧的魔物们找不到人,在头顶上悬了个巨大的标识,一派“蝼蚁速来送死的”嚣张气焰。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方崚和看着那快速聚拢的走肉和魔群,现在再跑已经来不及了,那大小不一,美丑难辨,如虫灾般的堕化之物已然朝着小跳楼聚集。
没有人智的走肉被灵力吸引,有人智的魔祟魇镇都迫不及待地前来吞了这在自己的地盘上为非作歹的修士。
方崚和怒吼道:“你要死为什么非得拉着我上路!找死就不能换个地儿吗!”
杨心问就在这楼顶上慢悠悠地坐了下来,从姚垣慕那儿打劫来的剑搭在一旁,手往后撑着,仰头看向自屋檐下冒出来的方崚和:“我没叫你跑?”
方崚和气急:“我——”
我什么呢?
跑了又怎么样呢?跑了便能活了?跑了便能把爹娘接回临渊宗了?
或许是死到临头,方崚和成日里的火气终于歇了,像是被这春雨浇灭的火,他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雨开始密了。
雨滴并不大,却无孔不入地濡湿着衣衫,方崚和看见杨心问墨色的发丝被雨水束在了一处,只那红色的发绳似一丝血线流下,高挑的眼尾如料峭春寒里山崖飞斜的一枝桃花,却不是用来迎春,而是为已逝的寒冬送葬。
死亡在那双眼里似乎既不可怕,也不肃穆,只是这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在这片遍布死亡的大地。
乌云压城一般的魔物从四面八法压来,层层叠叠似连绵的山峦,无尽的尸山。
杨心问甩了甩脑袋,湿发飞出的雨滴四溅,像小狗甩毛。
“谁要找死了。”
他终于舍得站了起来,同时把那耀武扬威的元神剑收起,把插入地面的剑拔了出来,随即把信号烟花对着天空拉响。
“干完这票我还要去接我师兄呢。”
轰鸣之后,长剑当空。
玉阶前的弟子们本在与群魔鏖战,可那灵压一来,那些魔祟便立刻往镇中过去,给他们留了个背身。他们虽有疑惑,可万没有放过这破绽,眨眼间便反向包围了那群魔祟,各自踏着剑阵除妖斩邪,尚未杀尽,便见当空一柄元神巨剑,那剑身火红,两边剑镗镶着人骨,看起来诡谲异常。
“可、可是那猖王出、出寨了?”
“啊呸,你灵场是不是有毛病,魔气灵力你分不清?”
“那、那是……”
“管他是什么,先把这群妖邪给杀了再说!”
与此同时,曹竹佑等人已收了五六个板车的伤患。他们虽乔装成了魔修,但魔修与魔修之间也不甚和睦,瞧见他们像是要屯粮,便有几个魔修围了上来,叫他们把粮食给留下。
他们人少,又怕暴露,正在左右为难时,那灵力有如一阵穿堂的阴风,吹得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跳,他们尚未分辨,那几个魔修便已暴跳如雷,丢下他们跑了。
“就趁现在!”曹竹佑望着那当空的巨剑,竟已在脑海中浮现出那同门评价魔修口感的模样,“快!快把人都搬回结界里去!你——你们三个,负责运,我们趁现在去找剩下的活人,多搬几趟!有戏!”
几人连忙散开,争分夺秒地在这片断壁残垣上寻找一息尚存之人。
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就能救,必然要救!
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在信号烟花升空的瞬间达到了顶峰,阶前弟子已快杀完了就近的魔,见那群魔汇聚之处升起了集结令,便知是有人号令,要与这些妖魔决一死战!
方才的小胜叫他们杀出了血性,可刚才过去的魔潮非同一般,一时间人人举棋不定。
白归见状猛地咬牙,自齿间磨出一声“懦夫”,剑鸣锵锵,扭身便朝着小跳楼飞去,如一道飞星急落。
“诸位同门,咱们出来前不就知道,此行凶险,九死一生。”徐麟借着雨水擦着自己命盘上的血,朗声道,“如今有人以身为饵,给我等留了个起阵包剿的机会,怎么反倒开始瞻前顾后,踌躇不定了?”
他擦好了命盘,将其收入袖中,双手背后,以疾行符朝着小跳楼快步走去。众人发现,他身上连把剑都没有。
雨声缱绻似情人的耳语,可偏偏落在这不解风情的坟堆里。
只听一声嗡音,姚业同一甩他符箓上的血水,踩剑腾飞,面色阴鹜:徐家跟白家,加起来不如我姚家半数的升仙大能,小门小派的出身,谁准你们露脸了!
口上则说:“除魔卫道,生死不论!”
他飞身过去,紧接着便又有三四人追去,人群如决堤的洪流,朝着那一线倾泻而去。烟花的剑形尚未全然消失,众人便已踏起剑阵,围在了小跳楼边。
可那里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群魔乱舞,亦没有想象中的酣战。
蝗灾般的魔潮静立在原地,一尊尊似被风化的石像,嘴角挂笑地闭着眼,像是在做一场美梦。唯一在动的只有那些走肉,正顺着小跳楼奋力往上爬,一个手持长剑的弟子正据险固守,玩命儿地把这些一个个爬上来的走肉消灭。
小跳楼顶还站着一人,也是一动也不动。
浑身湿漉,七窍血涌不止。
白归的剑比人更快,悍然刺入了那一动不动的魔群之中,剑气激荡,眨眼便冲散了三具祟形,而此时她的人才落下,足尖踏着剑柄再飞,跳到了杨心问身边。
“你怎么……”白归看到杨心问血涌,悚然道,“快同我回去!大梁长老——”
这么大的嗓门在耳边大喊,杨心问才回神,漆血的眼珠慢慢地转过去,半敛的眼睫轻颤,须臾笑道:“琢磨着你俩总归会来的,没想到还能叫来这许多人。”
“你——”
“快杀。”杨心问的笑轻飘飘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