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从那一天起, 他的视线便不曾移开过。
炉中的空气已经少到了他快难以呼吸的地步,可他依旧端坐其中。
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好像有一根铁杵凿进了他的胸口般沉重, 可偏偏炉子还不热。
他浑身上下写满了符咒,他不能擅动,会乱了方位, 可若不点火, 那用来熬煮他的蛇毒便会失效, 他这炉丹便要废了。
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可为何还没有人来生火?
“你们胆敢渎职……”盛瞰的眼前开始发黑, 他大叫道,却又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真的传出去了,“父亲要的丹药……你、你们都敢……怠慢?”
“速速点火……”
蛇毒泡软了他的四肢。
快点火。
外面乱糟糟的, 虽然每次炼丹的时候外头都乱糟糟的, 可是这次似乎尤其乱,乱得甚至没人顾得上来点火。
他没能等到火起。
炉子的盖子被人掀了开来。
空气重新涌了进来,带着今夜微凉的夜风,他仰头, 便见泼墨般的长发自炉顶轻落,似天际垂来的玉阶, 萦绕着的那张苍白的脸似今夜的下弦月, 那般远, 那般冷。
那双漆黑的眼静静地看着自己, 里面没有惊讶, 没有愤怒, 也没有怜悯, 和他之后遇到的所有的眼睛都不一样, 那只是看, 没有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任何情绪。
须臾,那人开口道:“这里还有一个,带走。”
不,他混沌的脑中仍旧在哭嚎:我怎么能走?我若走了,这炉药怎么办?我是药引,我好不容易才当上的药引!
父亲,父亲,父亲呢?
而那人没有听见这些呓语,转头便离开了,身后的群鸦栖枝,便似今夜的乌云骤然笼住了月光,他惊惧而愤怒地想尖叫起来,他认得那个图案,那是他们盛家最深的一笔血债。
他被从那炉子里拎了出来,看见父亲的头颅滚落在墙角,和其他人的在一处,那人拎起了一颗头来,又用那双没有分毫情绪的眼看着。
“所有的头颅都要检查。”那人说着放下了头,朝着其他人说,“盛家的蛊术至邪至阴,替身、敛息、假死都有可能,全部的尸身都要核对,人首分离,拦腰斩断的,全部要一一对应。”
周围人齐齐应着。
盛瞰晕了过去,他做了个梦。
梦见父亲的头在云间上不停地滚着,惨淡的月光铺就了一条自天上而来的白色的长路,头颅沿着那路逆行滚动。
他仰着头,拉着弓,对准那轮明月,不敢眨眼,不敢停步。
生怕乌云又要将那轮月遮盖了。
“心问。”
陈安道回身唤道:“该走了。”
乌云随着明月一同离开,天好像忽然亮了。
盛瞰回过神来时,偌大的食堂里只剩他一人,地上滚过了一张草纸,而不是他梦里的那颗人头。
“陈安道。”
他忽然开口,回答那个提问的人都已离开了的问题。
“陈安道。”
“陈安道。”
就在这时,他的右眼捕捉到了一样东西东西。
从他的左眼穿刺而来的,一根木棍。
他愣了一瞬才惨叫出声,叫的却依旧是“陈安道”这三个字。
又是一根木棍扎进他的额头。
他再次尖叫,这次是“父亲”。
木棍停了下来。
可是父亲是谁杀死的呢?他的心没有一刻停下对凶手的怨恨,那个名字再次爬上他的心头。
那个名字清晰的瞬间,木棍又扎了进来,这次是他的鼻子。
陈安道。
木棍。
陈安道。
疼痛。
他好像在做一个噩梦。
高天上的乌云拢着月色,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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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灵成魔,死灵为祟,器件成魇镇,尸骸成走肉。”陈安道一手捧书,一手背后,从讲台下来,自每张桌椅前经过,“这四类堕化之物,何者为根本,何者为衍生?”
姚垣慕的手举得天高,就差蹦起来,陈安道冲他笑了笑,随后转头看向他面前那桌,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轻道:“你来答。”
那桌的弟子把书挡在自己脸上,仿佛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他一样。陈安道的手指不是轻敲在他桌上,而是两记重锤砸在他心口,当场胸口抽痛险些昏厥,过了许久才哭丧着脸,慢慢放倒了书,战战兢兢道:“长、长老我……我不知道……”
方崚和站起来的动作像个初生的小鹿,哭丧的表情却又似个老头,两相对比便显得格外好笑,学宫内隐隐响起阵嗤笑声。
“安静。”陈安道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把《祟物生息》下卷的《问生篇》抄十遍,明日课前交给我。”
方崚和垂头丧气:“……是。”
另有许多人举手,陈安道看了一圈,目光先是在盛瞰的空位上略一停顿,随即又见杨心问似做在姚垣慕的桌上发呆,犹豫片刻道:“杨心问,你来。”
学宫内所有人都立马看了过去。
杨心问架着腿,手边拿着个没沾墨的笔乱转,闻言慢慢站起身,脚蹭了蹭被卷上去的裤脚,勉强算是站直了。
“魔、祟为根本,魇镇、走肉为衍生。”
“为何?”
“因为能吸引深渊的只有生灵和死灵。魔、祟引来的堕化之力侵蚀周遭的物件和尸骸,从而成魇镇和走肉。”
陈安道笑着点点头:“答得不错,坐吧。”
杨心问还站在那儿没动。他眯着眼瞅着陈安道,见对方当真没有走过来的意思,瘪了瘪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一屁股坐回了姚垣慕的桌子。
甚至往后仰了仰,在姚垣慕耳边小声道:“他偏心。”
姚垣慕抬起他的小胖手,在杨心问的另一边肩上拍了拍:“别介意,大哥。”
杨心问悄咪咪道:“其实那本书我都还没看,拢共都不会几个问题,刚才紧张得要命。”
“越是紧张越不能眼神躲闪啊大哥。”姚垣慕分享着经验,“师兄每次都能挑中心虚的人起来。”
杨心问闻言思忖片刻,灵光一闪:“那岂不是一无所知的时候便应该举着手喊我来,所谓虚以实之,实以虚之?”
“啊?”姚垣慕愣神,“不不不不,不行的,师兄他——”
提问声又起:“若魔、祟既灭,期间的魇镇、走肉又会如何?”
杨心问高高举起了双手。
“杨心问。”陈安道沉静地看着他,“你继续。”
杨心问的手一僵,随即软趴趴地落了下来。
“……师兄他瞧得出这花招。”姚垣慕小声地把后半句补全了,“以前也有人耍这种小聪明,立马就被看穿了。”
杨心问猛地回头,那眼神写着明晃晃的“你——怎——么——不——早——说——”
这回站起来,名堂可就更多了。杨心问先是捞了捞自己的裤腿,拍掉衣袍上不存在的灰,抽芽儿的花苞一样歪歪斜斜扭扭捏捏地站起了身。
“嗯……”杨心问拉个长音,“其实我不——”
画先生的泥身骤然从蛛网间露了出来:“分条件!先分条件!”
“——不觉得能简单概括。”杨心问的舌头转了个弯来,“要分条件。”
“首先,这魔和祟是召来深渊的本尊,还是被牵扯堕化而来的,两者有所区分。”
陈安道说:“那便假设是本尊。”
“假设是本尊,那就要看它的愿望是什么。”杨心问两只手背后,在身后转着笔玩,逗得姚垣慕的眼直打转,“若他的愿望本就与魇镇、走肉有关,比如‘我希望这把刀变成魇镇’,那即便除了它,魇镇也不会变回来。如果无关,那将这魇镇或走肉放置在无法接触魔气和人血精气之处,等过段时间,其上的堕化之力也便会自行消散。”
他虽然是学舌来的答案,可却说得很快,甚至有些个弟子听完了脑子都没转过来。
陈安道仍旧捧着那书,手指微微蜷缩,轻折了书页。
半晌,杨心问见他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答得很好。”陈安道拍了拍他的肩,“课后留下,先坐吧。”
杨心问摇头晃脑地坐下了。
酉时放课,几个抱着书问问题的学生走后,天矩宫便剩下杨心问和陈安道两人。徐麟和白归本想扒拉着杨心问一起吃饭去,也只能遗憾退场,跟在姚垣慕的屁股后面走了。
陈安道点了两道符贴在墙上,回身见杨心问已跪坐在长桌边上,双手规矩地攥拳放在腿上。
“是画先生多嘴。”他开口便一边认错一边甩锅,“他说都说了,我听也听了,那也应该算我会,只是刚会……”
“不是要与你说这个。”
陈安道掀起袍子,正坐在杨心问对面。两人隔着长桌,桌上放着紫金鳌顶香炉和一套四宝,墨盒未盖上,用过的笔也还没涮,架在笔架山上往下滴着墨。
“蕊合楼一案就要结案了,过些日子我便要去萧山合会,算上来回,大概要半个月。”陈安道说,“我整理了文书,讼书也已写得大差不差,你蛛网间的那三缕残魂的供状也都用不上了。”
杨心问扬起脖子,缓慢地眨了下眼。
陈安道说:“叫他们安息吧。”
“亡魂本不该久留于世。”
煮蚕茧的水溅了起来,烫到了女人的手。她“哎呀”一声,趴在她膝头睡觉的小孩儿也被惊醒了,忙抓着她的手“呼呼”地吹风。
“烫到了得往上抹点口水。”只有半截的唐轩意背着个小胖子贴地飞过,路过窗前,热心道,“画先生的泥扯下来点可能也能用。”
门口种菜的老农咧嘴附和,说:“这主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