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垣慕目光迷离,嘴上却斩钉截铁道:“大哥,我大哥最厉害!”
“诶,有眼光。”杨心问说着奖励式地把酒坛递给他,“没喝傻,再来点。”
陈安道哭笑不得:“你就逗他们玩吧,一会儿喝睡了,你要负责照顾他。”
杨心问看着姚垣慕一边念念碎一边喝酒:“没事,怎么说都是个修士,喝醉了在雪地里躺一晚上也不会怎么样。”
他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桃花树的树杆应声断开,李正德的铁头功竟真是大成了,硬生生将那树给撞断了!
“啊。”
李正德茫然地看着断下来的那截树杆,惶惶不安地跪地将他抱起,两眼盈满的泪水哗哗往外流,泣不成声道:“怎么断了啊?”
杨心问指着他说:“师兄,这是不是就是猫哭耗子?”
陈安道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能断了呢?”李正德的脸快被树杈子戳烂了,还是死命地抱紧着,引人发笑。
杨心问正想走上去哄骗这不知真假的醉鬼再来个胸口碎大石,便听李正德喃喃道:“叶珉走了,陈安道也要走了,怎么你也断了?”
山外有许多人家开始放鞭炮放烟花,随着一声鸣啸,烟火在高空炸开,迅速散落成漫天群星,眨眼间便又散了。
陈安道下意识去看杨心问的眼,那双眼里映着烟火明灭,仿佛他整个人也随着烟花而忽明忽暗,在这次绽放里新生,在寂静里随之死去,以此往复,循环不止。
杨心问伸手,从姚垣慕手里抢回了酒坛,仰头喝了两口。
“还有这么多。”他垂眼看着坛子,“他们到底怎么撒的酒疯?”
“你别喝了。”陈安道说,“你也几口下去就要撒酒疯。”
杨心问晃了晃酒坛:“怎么可能,我在幻境里可能喝了,千杯不倒。”
“你都说是幻境里了。”
“我才不……”杨心问顿了顿,随即茫然道,“我怎么真觉得有点晕?”
陈安道抢过他的坛子,拉着他回屋:“都说你别喝了,你什么酒量我比你清楚!”
就在跨进门槛的一瞬,陈安道感到他抓着的手骤然一扭,反钳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推,叫他踉跄了几步,而后杨心问也跨了进来,同时带上了门,下拴,落锁,一气呵成。
屋里没点灯,陈安道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钳着他的手掌用了死劲儿,身后的鼻息像是要把他脖子上的皮肤给烫坏了。
又是一轮烟花升空。
轰鸣声里夹杂着人群整齐的吼叫,从群山外而来,在群山间回荡,那么热闹,那么喧嚣,却一丝一毫也侵入不了这一隅黑暗之中。
陈安道微微仰头,靠在杨心问的一侧肩膀上,轻声道:“你没醉。”
杨心问说:“嗯。”
“你骗我。”
“嗯。”
陈安道蹭了蹭杨心问的脖颈:“我原谅你了。”
“原谅得那么快。”杨心问说,“不担心一会儿后悔吗?”
“难道你要做什么叫我生气的事吗?”
“不好说。”杨心问抄起陈安道的膝弯往上一捞,大跨几步走到床边,把人扔了上去,随后蹬了靴压上,“你总爱偷偷生气,我吃不准你。”
陈安道的头发被他压住了,吃疼叫了一声,杨心问也不松手,而是凑近道:“这样弄疼你,你生不生气?”
“你压得我头皮好痛。”陈安道嘴上这么说,颈子却反倒往上仰,叫那缕头发扯得更厉害了。杨心问忙移开手肘,陈安道已环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现在不疼了。”
屋外又是一片刺眼的光亮,杨心问看得见陈安道明亮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睛里满怀柔情,叫他的心一阵阵的抽痛。
杨心问抚摸着陈安道眼睛的轮廓。
“你的脸怎么还没有好。”杨心问说,“它会不会永远好不了了?”
宽大的黑氅如打翻的墨汁一般在榻上倾泻,朝着低处,朝着远处流淌。
掌心拂过隐秘而蜿蜒的曲线,时而惊呼,时而低吟。
陈安道挣扎着想把杨心问拽下来,拽进怀里,可轻易便被压制住了,显得他在无理取闹。
他只能竭力仰起脖子,好离杨心问近一些:“不会的,伤口总是会好的。”
屋子里没有火盆,冷得滴水成冰,可两人的身体都滚烫发热,几乎要把对方给烫坏了。
不合时节的汗水自额角滴落。
“好不了怎么办?”杨心问从身后轻咬住陈安道的耳朵,轻而缓地顶进些许,“总有伤到了要害的伤口,多少年都好不了的。”
那滴汗水多么困惑,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只是迷茫地被牵引着,滚落下去,滴落在另一层密布着细汗的皮肤上。
陈安道攥紧了身下的衣物,艰难地跪在上面,断断续续道:“好不了……好不了的疤……也不会再、再疼了——啊——”
它听到了怕人的低吟,那是被咬住后颈时的惊诧,带着些许隐晦的讨饶,但是没有作用,后颈是一击毙命的地方,当利齿咬住了那处,便不会再松开,当它被滴在了那单薄的脊骨上时,便已宣告了投诚无用。
“你真行。”杨心问赞美道,“真有你的,师兄。”
它在这片高热里泛着迷糊,只晓得放任自己滑落,它只是一滴汗水,除却顺其自然,它没有别的本领。于是它顺着那光洁的背脊滑落,滑进了低洼,滑进了泥沼,它停住了,置身在一片小小的池塘之中,不远处隐约能见两座峰峦,洁白的,纯洁的,却在雷霆间轻颤。
是怎样的天罚,它只是一滴汗,只能随着那冲击而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它不存在的脑浆都快被晃匀了,那可怕的冲击减缓。天罚已过,它长出了一口气,可这气还未出到底,这拇指大的水洼便被一根手指按住,它被人捏碎了,而后随着一声惊呼天旋地转,它碎裂的一部分滴进了被褥里,另一部分高高溅起,依旧没能逃离那高热的地面。
地动并未结束,它还在朝不保夕地晃荡着。
那愤怒如有实体,那韵律却又脉脉含情,它只是一滴汗,它沉默着,等待着,仿佛无尽的征伐与索求里游荡。
又有一滴汗水落了下来,砸在了它的身上。
可那滴新来的不是从鬓发间坠落,而是自眼眶里滑下。
“陈安道。”随着那声颤抖的哭腔,越来越多的眼泪砸在它身上,“你到底有没有心?”
屋外好热闹,巨大的烟花在夜幕里炸开,一圈圈的同心圆互相包裹着,簇拥着,是星夜点出的一圈水波,在下一个黎明到来之前,便已仓促地消失了。
柔软的大地骤然攀升,在烟火照亮房间的刹那,陈安道挣扎着起身,将哭得发抖的杨心问反压在了身下。
“怎么会没有。”陈安道喘息着,抚摸着杨心问的胸膛,“无论我是生,是死,它都在这里。”
他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了那鼓动不歇的位置。
一瞬静谧的房间里,只有那跳动震耳欲聋。
“与你的心在一处跳动。”
第173章 初一
大年初一的鞭炮声起, 惊得窗框上叽喳的鸟雀四散,屋顶的积雪适时落下,杨心问刚好开窗探头, 接了个实的。
“怎么大扫除不扫雪的……”
杨心问晃了晃脑袋,抖干净了头顶。
窗框上有细小的鸟爪印,细枝开小叶那样的三叉开, 如一簇簇开在雪上的松针叶。
杨心问取了桌上一张纸来, 平铲起这一小块雪, 回身钻进被窝里, 拱了闷在被子里的陈安道两下,小声道:“师兄你看,花。”
陈安道连头都不肯探出被子外面, 眯着眼朦胧道:“……是鸟的脚印。”
“就是花。”
“……好吧, 是花。”
陈安道自被子的缝隙里瞧见外面天已大亮,伸出手去摸他的衣服,半途让杨心问截住,塞回了被子里。
“做什么?”杨心问把他的‘花’搁到了床头, 盯着陈安道肩胛上的红痕,俯身亲了亲, “再睡一会儿呗。”
“不成, 大年初一还得去给留在山上的长老拜年。”
“那几个老头你拜了干什么, 不嫌晦气。你看你眼睛都睁不开, 再睡会, 睡会。”
“还有给其他宗门世家的拜年帖要写。”
“我帮你写。”
陈安道不太同意:“你那字……”
“我叫姚垣慕执笔, 行了吧。”杨心问把被子重新给陈安道闷上, “不许吃乱七八糟醒神的草药, 我写完了再回来叫你, 在此之前不许下床。”
陈安道为难道:“若我要出恭……”
杨心问奇道:“怎么会,你昨晚被我抱着弄出了那么多,哪儿还有——唔——”
陈安道面红耳赤地捂住了杨心问的嘴:“行了你去吧,不要说了!”
杨心问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刚离了床,又想起了件事,转身道:“师兄,新年快乐。”
一夜过去,杨心问昨晚哭红的眼还未退红,眼皮薄,那红便久久地挂在眼边,像抹了胭脂样的。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叫陈安道想起年画上的福娃娃。
“新春吉祥。”陈安道说着,想起来了些事,伸手从床边的外衣里拿出了乾坤袋,取出封利是来,递给了杨心问,“万事如意。”
那利是外画着金麒麟,右下角还写着杨心问的名字,中间捏起来硬硬的,勉强能看出一个圆形硬物的轮廓。
“谢师兄。”杨心问双手捏着那硬物,“不过师兄是什么时候准备?怎么随身带着?难道是昨晚——不可能呀。”
陈安道觉得他是有心把“昨晚”放在嘴里反复提及的,脸上红得发烫:“……早便备下了,此次入京本就时近年关,说不清何日方归,自然要随身带着,早做准备。”
“入京前便备下了?”杨心问纳闷道,“可你都不知道我这次会醒啊。”
陈安道说:“难道你不醒,我便不给了吗?”
这下换杨心问满脸通红,脚下发飘哼着小曲儿走了。
刚出门口,便见姚垣慕抱着一沓厚纸匆匆而过。约莫是心情好,杨心问对姚垣慕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刚要开口说声早,却见此人与他四目相对,随即迅速移开视线,不仅不停下,反倒加快脚步走了。
杨心问:“……”
杨心问:“我这一早的好心情啊。”
他足下一动,地上雪沉未扬,便已站在了姚垣慕前进的方向。
“站住。”杨心问越过那一摞厚纸,垂眼看着姚垣慕,“跑什么,怕我吃了你?”
姚垣慕用那堆纸遮脸:“没没没、没有……大、大大大大哥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