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吹灯,每间屋子都暗着,只有游廊间守夜的下仆手里还提着盏灯笼,隐约能看见有一处屋子外落了封阵,门前还贴着明察所的禁入封条。
“原来那个唐轩意也住在这儿。”
杨心问闭上眼,感知着这宅子里的人的心魂所在。
静默一会儿,他才慢慢张开了眼。
紧接着,他掀起身下房屋的一片瓦来,叼在嘴里,愤恨地咬了两口,何等的铜牙铁齿把那瓦给直接咬碎了,扭头呸了一口。
扑空了。
“跑得倒是快。”
杨心问并不气馁,唐鸾是个当官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年末的京官本就忙得脚不沾地,他就不信此人能这么窝到他们离开。
“来都来了。”杨心问看着那封了禁条的屋子,跟逛集市样的飞了过去,“不看白不看。”
他猫样的落在地上,瞄了眼那周遭的封阵,只是个最基础的小玩意儿,踏进去了也不会伤人,发点亮光便算交代了,还不如院子养条狗妥当。
倒是门前不知为何会定了个两个锁环。
“又不是仓库。”杨心问看着那空落落的锁环,显然是新打上去的,“为何要在外头挂锁?”
他一边纳闷着,一边如一缕烟般飘了进去。
屋内比想象中的拥挤。
虽是寝屋,但整间屋子堆满了书籍,三个人高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连床上也摞着好些书卷,从缝隙中能看出个人形,显然是唐轩意平时安置自己的地方。
睡着时但凡多翻个身,都能被周围摞得天高的书砸死。
此人没有入朝为官,他虽然有个当官的父亲,但他自己体弱多病,父母怜惜,且唐家人丁兴旺,在朝的不少,不缺他一个,便放任他去了。
杨心问颇为震撼:这世间竟有这等放任的结果!
他大致看了眼屋内的书,有不少乐谱,其余的都是些史书,从三皇五帝到前朝《正端大典》的各个版本都应有尽有,野史正史来者不拒,基本上每本书上他都做过不少标注,纸页有种翻烂了的脆弱。
地上的一片空地上,还放着一堆木制的帆船机巧,做工极细,涂色讲究。
应当是前朝皇帝首次派出,远赴西洋的船队。
他瞧着这些书和船队,一时间倒生出些恍然来。
以前在雾凌峰上,他也学过经史,但那是灵修门史的“史”,学得是仙门百家近千年的兴衰成败。
那些已经学得他很是头疼,而眼前的这些史书,却是长达三千多年的人间过往。
在第一个悟道之人出现之前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
如果深渊是太初,那以前在没有仙门的时候,普通人是怎么对付深渊的?
杨心问发现自己对这些其实一无所知。
“师兄知道吗?”他随手拿了本书翻翻,里头的字儿他甚至不认识,不晓得是什么朝代的怪字儿,“回头问问他吧。”
这么想着,他嘀咕着要不要顺两本书走,往书架方向走了两步,鼻尖却忽而闻到了些血味。
那血味儿淡得不可思议,连杨心问都险些错过。
一滴……最多两滴。
杨心问闭上眼再嗅了两下,往右挪了两步,随即猛地跳起来,从书架里精准地抽出了一本书来。
书封上写着《东山野志》,纸页很薄,且非常粗糙,书封上的字也没有找名家题字,透着些丑来,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书坊出的书。
他翻看书页,很快找到了沾血的那一面。
页上是一条血痕,显然是人为画上去的。有人小心翼翼地弄破了自己的手指——非常小心,看得出来很怕疼,创口小且浅,估计是绣花针扎破的口子,然后用血指在一行字上画了个圈。
这本书的字倒不是什么古字儿,杨心问看得懂。
是场战史——南昆兴兵越界,从西面绕萧山入侵。湘平总督通敌叛国,致使南昆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奸淫掳掠,更甚妖魔所为。
他心里微微一紧,却不知这有什么可标注的。自打他记事以来,南昆和北岱的战事就没停过,他的父兄也是死在了战场上。
屋外传来了家仆巡夜的脚步声,还有逐渐靠近的亮光。杨心问犹豫片刻,竟是躲到了那张床上被书堆勾勒出的人形空档里。
他躺在唐轩意生前睡过的床上,抬眼看着那个圈,又往前翻了翻,从头看这部分,还特意注意了有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的参与——可确实只是一场凡人的战役,总督通敌,南昆的士兵杀入,一路攻城略地到了夷襄东山门,却被驰援的西羌守军和东阳军包了个饺子,至此十万敌军全歼,可湘平的百姓伤亡也逾三十万。
这估计是挺久以前的战役了,李正德还没有出世,深渊尚且活跃,这种大杀戮之后总会有大量的堕化之物。这场也有,但只在最后面寥寥写了几笔,且因当地的散修应对及时,并未酿成大灾。
死了快三十万人的仗,在征战不休的北岱军史上也算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只是看着这数,也难免觉得触目惊心。
这血迹估计是唐轩意看了,悲愤之下印下的吧。
杨心问这么想着,正准备合书,目光却忽然被几个字钉在了书页上。
屋外的脚步声渐远,那灯笼的微光也慢慢消失,只剩下这屋子里叫月光也照不亮的黑暗。
他抬手,在那几个字上轻触。
正端二十三年。
第143章 没眼看
“正端二十三年……”
为什么要用血点画这场战事?
为什么蕊合楼会在这一年有巨额入账?
唐轩意被杀与这有关吗?
谜团如拢于云后的弦月, 无论再怎么剥丝抽茧,拨云求真,也看不到所求的满月。
杨心问将那本《东山门野志》揣进了怀里, 在屋内又四处搜查了一番。
这屋子里遍布纸张,公子哥儿的钱似乎全用来买这些史书和乐谱了。
杨心问捡了个残谱瞧,工尺谱他确实是看都看不懂, 一沓蚯蚓样的字儿在上面看得他头疼。
搜无可搜, 那唐鸾瞧着今晚也不像是要回来的样子。
“算了。”杨心问嘟囔两声, “反正衣服是拿回来了。”
他带着那本可疑的书离开了唐宅, 踏着夜色回了明察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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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焕峰可以打赌,秦世人给他安排的活儿决计有问题。
“焕峰啊。”秦世人笑眯眯地把一沓纸递给他,“陈仙师昨夜吩咐过, 所里之前盯着顾小六的记录, 整理好了立刻给他。”
“这记录已经整理好了,可仙师人还没下来,就劳你给他送上去吧。”
方焕峰背后一阵凉意。
犹记得上一次被秦世人这么眯眼瞧,他被指派了个在京郊忘甘寺监察秃驴的活儿, 吃素吃了两个月,身为守夜的提灯士, 戌时起辰时息的作息被颠了个个儿, 还被迫包揽了忘甘寺里里外外所有的扫洒。
他宁愿跟邪修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愿再听和尚念经了。
这任务有诈。
他们站在楼梯口, 秦世人一边安排着一边往楼上走去, 拐角窗口的阳光, 照得他须发拢了层雾, 一派仙风道骨的高人之姿。
“既然仙师没下来, 我们也不好去扰人清梦吧。”方焕峰一时吃不准这任务到底诈在何处, 只能试探道, “仙师从蕊合楼出事儿以来就没合过眼,昨夜也睡得晚,我们这——”
秦世人拂须叹道:“老夫亦是不忍心,可昨夜仙师再三强调,且不敢误事啊。”
“那——”
“诶,方司晨。”秦监侯将‘司晨’二字咬得极重,“仙师亲令,不可误了时辰,去吧。”
方焕峰:“……”
方焕峰:等我升迁加官,第一个收拾这这仗势欺人的狗官!
他领了命,待秦世人走远了,转头按住一个过路的提灯士的肩膀:“去把这份记录呈给陈仙师。”
郭川刚轮完夜值,就被仗势欺人的狗上司给抓住了。
他近来总是容易头晕眼花,倍感困倦,此时睡眼朦胧地接过那沓纸,迷茫地张了张嘴,一句“这是何物”都没问出来,方焕峰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没多想,以为是什么紧急的任务。虽然已过了他轮值的时间,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脸,振奋了精神,急匆匆地往楼上赶,跑到了昨日他打扫出来的门前。
正要上手敲门,他余光却瞥见了几个躲在拐角处的人头。
郭川眨了眨眼,那几个兄弟忙冲他对口型,无声道:“先——敲——门——”
本就是要先敲门的,也不知为何要专门提醒他这件事。
郭川好奇地走了过去,那群人连忙后退,挤作一团,不知谁踩了谁的脚,还“哎呦”了一声,忙让旁边的人给捣住了嘴巴。
受到这紧张气氛的影响,郭川也下意识小声道:“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躲在这里?”
几人做贼样的四处乱瞟,却又暗示性地瞧他两眼,满脸写着“快来问,多问两句”。
“到底怎么了?”郭川挠挠头,手上还拿着那沓纸,“我到底能不能进去?”
“既能,又不能。”一个豁牙的提灯士说得玄之又玄,“反正你一会儿敲门,要是里面没反应,可千万不能进。”
郭川问:“为什么?”
另一个瘦高瘦高的提灯士道:“因为陈仙师和杨仙师都在里面。”
“我知道啊。”郭川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屋子还是我去轮值前收拾的呢。”
“你知道个什么?”被踩脚的那位忙道,“他俩——一张床——一整夜——到现在还没起呢!”
郭川问:“那又怎么了?”
豁牙的道:“哎呀,小川昨天白日里不在所里,没看到那陈仙师和杨仙师那劲儿!他不懂的。”
郭川越发茫然道:“什么劲儿?”
“就、就你跟你媳妇儿那劲儿。”
“可我没有媳妇儿啊。”
“啧,意会,意会!”
“你昨日不是在这里当夜值吗?怎么样,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