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到要掌灯的时候,房门才被打开。陈安道手上还拿着蕊合楼里查抄的账册细细算着,眼下泛着乌青,从前日到现在,他已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刚清扫出来的房间,还带着些霉味,甫一进来,陈安道就掩鼻打了个喷嚏。
屏风是收着的,屋里给的炭盆烧得很旺,但是烟味不小,所以开着窗,灯具四角各一个,灯罩焦黑,光便也显得黯淡。
杨心问起身关了窗。
“先挑要紧的说。”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朝陈安道迎过来,顺走了他手上的账册,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当时在蕊合楼犯癔症时为何有股熟悉感了。”
陈安道被他拿了账册,也不要回来,摇摇晃晃走到桌边坐下,提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谁说你是犯了癔症的。”
“好好好,不是癔症。”杨心问把账册往踏上一扔,站在陈安道身后,伸手给他揉太阳穴,“是盲视观心。”
陈安道一愣:“今时禅宗的心法?”
“不错——你别动,当心蹭着眼睛。”杨心问一边说一边放轻了力道,“就是我们当初在霁凌峰上对阵夏听荷,你请仙降灵时教我的那个术。”
“我之所以会感到晕眩,是因为我看到的东西,和我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对不上号,我那时看到了许多扭曲的色块,像是些碎花补子,可我却知道他们是什么,哪些是人,哪些是物,那些是兽。”
陈安道的手冷得有些发紫,捂着杯身摩挲道:“那……你可有看到那些被拐来的人?”
杨心问点点头:“当时我不知道那些是人的心魄,但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画先生所说的‘别的存在方式’。”
“那些心魄可还安全?”
“你又在发冷。”杨心问没回答,却是忽然蹲下身往下看,半晌抬头道,“你没换靴子。”
陈安道浑身冷得没知觉。明察所上下都是修士,所内自然没什么取暖的,除却二楼和这间屋子供了炭盆,其他地方四面透风,陈安道早就分不清干湿,被杨心问提起,他才想起之前湿了鞋的事。
“忙忘了。”陈安道说着有些尴尬地敲了敲杯子,没曾想更尴尬的还在后面,杨心问抓着他一条腿,伸手把他的靴子薅下来了。
他吓了一跳,又失了重心,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好险没有把水洒了。
“我自己来。”他说着要坐直,让杨心问不咸不淡地瞪了眼。
“说要紧事呢,别打岔。”杨心问说着又将手指伸进他净袜边缘,往下扯着,手指从脚踝一路扫过脚背,再到脚尖,不比摸块冰热乎多少,眼神也就愈冷了,“那些心魄脱离了□□和元神,便没了意识,看起来就跟一缕带色的烟没什么差别,很快就和其他的烟融在一起。”
“融在一起……可还有办法再分出来?”陈安道不挣扎了,只想着杨心问快些弄完,他好坐直了谈正事。
可杨心问脱了他两边的鞋袜,还是不松手,反倒忽然掀起了袍子,解开了中衣的腰带,把他的脚往自己的肚子上放。
“我试过了。”杨心问就那么跟怀胎的妇人一样抱着自己的肚子,“此处离蕊合楼不算远,可我方才一边浇□□一边试着去摸他们的魂,却什么也没找到。”
陈安道只觉自己像踩在了烧红的炭上,忙往回缩:“不要闹了,一会儿凉得你闹肚子!”
第139章 鸳盟互许
杨心问已经打定主意, 说的话跟做的事赶不上趟,兀自说着:“我看你在查蕊合楼的账册,怎么了, 有问题吗?”
陈安道已经分不清杨心问是不是在捉弄他了。
“你先松手。”陈安道说,“你这样我说不了正经事。”
“为什么?”
陈安道:“……”
陈安道:“……不雅。”
“又没旁人看见,师兄跟我客气什么, 不会真觉得我会闹肚子吧。”杨心问的脸上不见促狭亦不见装模作样的无辜, 平静地就像他在做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先说事, 说完了我就放开。”
“你这是威胁。”
“胡说,分明是在讨好你。”杨心问隔着自己的衣服摸了摸陈安道的脚背,“我孝顺吧。”
陈安道听他这话, 一时如鲠在喉。
他半是欣慰杨心问把他当亲人, 半是苦涩于杨心问似也只是拿他当亲人。
这般举动也就只有他自己心思不正,才觉得暧昧。杨心问面上不见红,举止也无半分局促,一举一动皆是“孝顺儿子”的模样, 若非心中澄澈,怎会这般心无旁骛。
“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陈安道收了心思, 别过了脸, 疲累地撑着自己的额角, 由着杨心问去了。
“蕊合楼的账问题不小, 不光是买卖人口的亏空, 还有许多地方对不上, 而且不止是这三年的账有问题, 从建立之初的帐目便有许多对不上。”陈安道垂眼看着台上的石蛙, “光正端年间便有四笔来历不明的走账, 两笔入账,两笔支出,来历和去向都不曾记录。”
杨心问顺手捞了榻上的账册来,不懂装懂地翻阅两下,企图找到陈安道说的账目:“具体都是什么时候的?”
陈安道阖眼回想:“正端十九年,四十六年这两年年末都有大笔入账,合计一百五十万两,正端二十三年,五十一年则是大笔支出,合计四十万两,正端十九年一个省的税银也不过两百万。”
浮图岭一代不常用民间的记年,杨心问一时有些对不上号来,陈安道见杨心问的脸皱成一团:“都是十二圣到十三圣年间的事,先帝长寿,活了快一百二十来岁,期间不曾换过年号,这正端记年一直延续到了七十二年。”
“真能活啊。”杨心问一边感慨,一边不着痕迹地把账扔回桌面,“我还以为皇帝的命都不长呢。”
“传闻先帝少时体弱多病,本不是长寿的命,但正端十九年京中妖乱,季枝入住京城,很快便被先帝引为上宾,彼时应当给了对方不少灵丹妙药。”陈安道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因为先帝在位太久,后来修史所需的人手也格外多,邵长泽和季左知两人便曾入翰林院同修《正端大典》。”
“正端十九年?”杨心问一怔,“第一笔不明入账的年份?”
陈安道点头:“不错,我看到这年份时也觉得事有蹊跷,再去查其他年份时,便发现正端四十六年,恰好是罗生道三元醮开坛的年份。”
“那二十三年,五十一年——”
“尚未寻到联系。”陈安道顿了顿,“便是有联系,我一时也想不出究竟为何。”
“想不出便先别想了,先睡觉。”杨心问感到怀里终于暖和了些,站起身来跳了两下。
陈安道看他走来走去的,还在想杨心问又要做什么,接着就见杨心问脱了外衣,蹬了鞋袜,一咕噜钻进被窝里去了。
屋子里就一张床,倒是够大,可被子却只有一张,也不知明察所的人是怎么做事的。
“笙离和顾小六暗中勾结,只是不肯说为什么。眼下顾小六身死,笙离也基本失了神智,怕是问不出来了。但看宫里这么紧张,想来笙离口中的秘密干系重大,明日我再去……”
陈安道话说一半,便看着杨心问把被子蒙过了脑袋,在小山样的棉被下左右滚动,一会儿又像蛆虫一样缓慢蠕动,接着又翻个身,大字躺在那儿,手脚却贴着床上下挥舞着,好像在平地凫水。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陈安道觉得自己怕是这辈子都追不上杨心问的思绪,“不困便起来背书。”
杨心问停了下来,随即探出了个脑袋来,委屈道:“我在给你暖床啊。”
他的头发在里头弄得一团糟,脸蒙在被子里有些红,暖光照上去,如玉的皮肤似能透过光来,眸中水雾都无比潋滟。
又纯粹,又下流。
纯粹的是心上人,下流的是有心人。
陈安道怔怔地看着,半晌低下头,双手握在一起,搭在腿上。
他张了张嘴,却许久没发出声音来。
杨心问见他有话要说,又钻回了被子里,蛄蛹两下从另一边钻出来。
然后半个身子探出被窝,双手托腮,仰头看着陈安道说:“师兄之前说有话要跟我说,现在不说吗?”
床的这一侧与桌椅很近,床沿与椅子相平,杨心问几乎是凑在陈安道的膝头。
窗外风声萧萧,屋里的炭盆很热,烟味也重,最尽头的窗开着透气,可依旧有些呛人。
陈安道偏头咳了两声,随即哑声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什么叫怎么看?”杨心问钻出了被窝,把窗又打开了一扇,然后几步跳回床上,披上被子,膝行几步抱住了陈安道,揽腰将人带到了床上,“烟太大了,得开着窗,这样会冷吗?”
陈安道由着杨心问摆弄,两人裹着被子抱在一起,身下的布衾已经乱成了一团,倒叫他想起他们以前也曾在柳山这般亲昵。
“就是问你怎么看。”陈安道的下巴抵在杨心问的肩上,“我想不明白,你心里到底是把我当什么呢。”
杨心问的手正摸着他的背,像是在好奇人有几根脊骨那样,一点一点地摸上去,从腰间往上,一节一节地数。
“自然是师兄啊。”杨心问摸到了胸椎的位置,点了点,接着说,“说来你怎么还收了姚垣慕当师弟?这不公平,我不同意。”
约莫是早有准备,听闻答案,陈安道只是落下了眉梢,须臾轻笑一声,合上了眼。
其实这样也好,他想,至少杨心问将来不用学着和心上人分别。
杨心问终于数到颈椎上了,可刚一碰到,手里却落了个空。
“师兄本就能有许多个师弟,师父也能有许多的徒弟。”陈安道推了推杨心问的肩,直起腰来,“你也有这么大了,之后回宗,你也不必日日留在雾淩峰上,要多与他人来往,日后遇见值得一交的友人,与你心意相通的道侣,不可固步自封。”
杨心问听完却是愣住了。
他松开手,随即不可置信地望着陈安道:“道侣?”
陈安道接着说:“还有这些亲昵之举,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如今你我年岁渐长,再这般胡闹便失了仪,以后万不可再这样了。”
窗开得似是有些大了。冷风吹卷着窗台边的积雪进来,檐下未敲的冰棱剔透光莹,在惨白的月色下冷得人锥心刺骨。
“亲昵之举。”杨心问品着着四个字,半晌笑道,“原来在师兄看来,与人唇齿相接,也不过是略显亲昵了些。”
陈安道眼锋扫来,沉声道:“你也知道你那日荒唐!”
“我荒唐?我荒唐什么?我喜欢你,便要亲你,有何错处?”杨心问冷笑,“师兄才是真荒唐,不打算跟我好,还任由我亲,这般风流,怕是叶珉也只能甘拜下风。”
陈安道一愣,脑中一阵嗡响。
“你……你什么……”
“我什么?”
“你喜……”陈安道不知道杨心问是不是真疯,可他自己怕是要疯了,“你方才还说把我当师兄——”
杨心问奇道:“你本就是我师兄,我拿你当师兄还有错了?难道你心里已经不把我当师弟了?”
“你——我不是——”陈安道混乱不堪,“你又将我当师兄,却又亲——你……你到底是个什么——”
话未说完,杨心问便抓过被子来,连陈安道一起罩在身下,随后压了下去。
屋内静了一瞬。
被子里漆黑一片。陈安道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感到彼此的鼻息。
潮湿的,温热的,黏腻的。
稍一仰头便能触及的距离。
杨心问的声音传来:“你我都拜在雾淩峰上,你先入门,我再入门,你是不是我的师兄?”
陈安道被那气吹在脸上,又痒又热,还有垂落在他脸上的头发,每一样都在挑战他的忍耐限度。
“……是。”
杨心问又说:“你我亲如手足,同为男子,你又比我年长,你算不算我的兄长?”
陈安道无可奈何道:“算。”
“我虽叫李正德一声师父,但识字习武做人都是你教的我,传道受业解惑,你事事都做了,我能不能把你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