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个儿则仰面躺在凳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腹部,有种入殡的安详。
第135章 轻狂
杨心问在一阵动荡里睁开了第一只眼, 随即又在喧闹中张开了第二只眼。
方得到了答案,他心情还算不错,可下面吵得要命, 那点松快眨眼便烟消云散了。
嚷嚷的人不少,几个莲印白袍的神使站在那儿,最前面的还扣着个遮了全脸的面具, 搔首弄姿的看得讨嫌。
杨心问本没想搭理, 听下面有人喊道:“金莲九座在此, 你们也敢拦!”
那声音听来有些许的熟悉, 杨心问身形一顿,放眼望了下去。
那人喊完便要带着人往里冲,门口的提灯士连忙拦住:“唐大人, 还请止步, 不要叫卑职为难。”
“为难?”那人见这喝声没成,金莲九座的名号没能把一干人等吓退,又滴溜起眼珠来,“司仙台除祟, 你们有什么可为难的?”
“司仙台除祟,自然是天经地义。只是明察所内的祟物均在看管之下, 若无司晨以上的手谕, 任何人不得擅入。”
“任何人?连神使都不给进吗?”
那提灯士便堆笑道:“明察所乃是陈氏寮所在京中的别名, 那寮所没拿牌子, 谁也不能进, 明察所自然也是这个规矩。若什么时候司仙台能擅闯寮所了, 那咱们这明察所自然也是给进的。”
门口那群人阴阳怪气地打起了太极, 姓唐的那个心思更活络, 几个提灯士有些招架不住, 撑了好一会儿,便见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踱步而来,拄着拐倚在门边,颤颤巍巍道:“唐大人,诸位神使,来明察所……有何贵干啊?”
那老者精瘦,衣袍跟大风天挂在枯枝上的破布样的,又处处是素色补子,寒酸且难看。眼袋坠得比眼睛大,核桃样的发肿,也不知看不看得清人,那细伶伶的两根指头伸着,一会儿直一会儿弯,绷得手上的皮都快开裂。
“秦监侯。”姓唐的略略正色,开口道,“蕊合楼惊天一案,司仙台伤亡惨重,我领着诸位神使来见那案子的犯人,你们明察所却拦着我们不让进去,这又是什么道理?”
老者忙道:“哎呀,这是什么话,神使查案,哪里有拦的道理。”
姓唐的喜上眉梢,正要进去,又听那老者说:“快,快给几位带路……蕊合楼里神使的尸身还在寒窗阵封着,快领司仙台的贵人去看看。”
几个提灯士说话间便冲了出来,要把几人带离明察所的门口。
“诶,不、不是……蕊合楼我们自然有人去料理,先把那蕊合楼的妖怪——”
“那些魔物自有我们钦天监处理,不劳大人费心,那袭击神使都怪物尚未抓到,几位还是在此事上多费些心的好。”老者慈祥地笑着挥袖,已是背过身来要离开,方走出两步,却忽闻一声巨响——木屑簌簌而下,墙面骤然开裂,那金莲面竟是一掌打在了门上!
老者连忙回身,拐杖点地一瞬,楼中四道禁制骤然起阵,将那些人拦在了门外,同时托起了摇摇欲坠的房梁。
“哎呀,神使这是生的什么气?”便是动了手,那老人面上也不见慌张,“明察所里眼下凡人不少,个个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楼塌了,压死几个,按照浮图盟约,这可是要问斩的呀。”
金莲面身高八尺,虎目佛耳,虽带着面具,却也瞧得出一幅金刚怒相来。
他一言不发,旁边那个姓唐的倒是犬吠吠得欢:“秦监侯,神使只是碰了碰你们的柱子,在你们明察所的地盘死了人,这怎么能算在神使身上?”
啊。
杨心问探出了脑袋。
这欠揍的声音,他忽而想起是在何处听过的了。
“唐大人有所不知。这一旦死人超过了十个,便算大案,是要寮所量刑的。司仙台三年前伙同阳关教,攻上临渊宗,虽然有圣女一脉作保,加之仙门人手不够,倒是放出来叫诸位神使戴罪立功。”那老者牙不剩几颗,说话倒是利索,“可毕竟还是戴罪之身,这量刑时多少要碍着这层关系,不能轻轻揭过,要老头我说,瓜田李下的事,少干。”
提及三年前的事儿,那姓唐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果然是他。
杨心问看着他神色,心下已笃定,这人便是霁凌峰上和司仙台勾结的唐氏男子。
当年他们就没说过话,更谈不上相熟,可杨心问却有些怪异的熟悉感,霁凌峰上的种种在他眼前翻涌,临门一脚的恍然大悟就在咫尺之间。
今时禅宗、唐氏男子、司仙台神使……
为何这些总是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
“秦世人,你这是威胁谁呢!”姓唐的喝道,“当年司仙台是为了捉拿杀害圣女的犯人才上的山,事急从权,不曾提前知会,和阳关教撞上纯属巧合,你胆敢在这无端攀咬!”
那老头闻言便笑:“这司仙台的案底尚白纸黑字地在五家里记着呢,唐公子便是急着翻案,在咱们这儿明察所前叫冤可是没用的,要翻,得上那五家去问。”
唐姓男子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朝那金莲面递眼色。
金莲面仿佛一无所知,从刚刚那一掌后,便跟个柱子样的立在那儿。
“……行,司仙台的你不让进,我总能进去看看吧。在京城闹了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千机营的参将,看看那蕊合楼里的妖兽,你总不至于还要拦我吧。”
秦世人笑眯眯的,并起两指虚空点点:“有手谕便能进。”
“若我今日非要进呢?”
“事涉妖鬼,唐大人一介凡躯,还是别硬闯了吧。”
姓唐的面上已挂不住了,杨心问却是微微眯眼,瞧见那姓唐的指间摆了两下,随即退后一步。
便见凌空一指如长虹贯日,破风卷云声未至,雪尘四起,那金莲面已是二指注灵,朝着整座楼劈砍而来!
秦世人不防他竟这般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现出惊诧来,随即横杖一挡,四个禁制骤然流转在一处,悍然接下了这记巨啸神威的一击。
一时雪雾四散,罡风凌然,周遭的行人大多都吓傻了,立在原地,不知跑也不知躲,连方才发生了什么也闹不明白。
“印山掌!”秦世人喝道,“京畿重地,人来往往,你敢!”
其余的神使也要动手,却听印山掌一喝:“你们今日不得动手!此事皆我一人所为!”
“我负罪名三载有余。”印山掌缓缓开口,两手当胸合拍,眉间元神现,五指反扣成小山状,朝着明察所压来,“我今日来,便没想着活着离开。”
秦世人手中拄拐再转,这次却是从手杖两头同时转出了人头来,两颗人头一男一女,为上者号啕大哭,为下者仰天大笑,急转间哭笑声交错不停,便成一道悲哭哂笑魔音阵来,旁人无不掩耳后撤,那姓唐的更是转身便逃。
印山掌沉静道:“交出那群妖兽。”
秦世人朗笑:“拿手谕来!”
五指与魔音阵骤然相接,余威磅礴可至千里,一旁的提灯士仓促间已列好了阵,两道阖天,三道土墙已拔地而起,将明察所罩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叫这动静击破了两道土墙。
“再起!再起!”那浓眉大眼的提灯士急喝着,“全灌进去!灵力不够便去取铃铛!巨啸境的没那么好挡——监侯!收着点!”
“收不了!”秦世人踏着五行罡步向前,“那可是金莲九座,你当老头我打得松快?”
言语间那印山掌又是胸前拍掌,这次却是两掌朝向相反,再分开时,便见掌间又现两掌,掌内再生……层层叠叠的巴掌在他身前罗列,串成一条长链来,每个手掌都摆着不同的手印。
只听印山掌一声暴喝,那千掌纷飞,各占一角,一时摆出了十几种卦象来。
火阵水阵地刀阵破邪阵……嘶,剩下的认不出来了——秦世人咬牙摇头:“你长得五大三粗的,怎么阵法学得比绣花针还细!叫人窝火!”
印山掌不睬他的挑衅,兀自推掌而来。
先是怒浪金涛,磅礴天水汹涌,以水淹陈塘关的气势冲来——秦世人拐上男首大哭,饕餮牛饮般将那水吞进肚里;又见火光烈焰,阵里火龙咆哮而来,秦世人再转拐半周,那女首哈哈大笑,嘴里涌出方才吞进的水,浇灭了那气势汹汹的火龙。
水火相交,蒸气滚得周围一阵鬼哭狼嚎。
浓眉大眼的提灯士惨叫道:“监侯!您提前打个招呼啊!烫死我们了!”
“这不还能嚷嚷吗!”秦世人半点不敢分神,下一刻便见周遭一黑,尚未想起这又是哪门子的阵,心里已警铃大作,大喊道,“快退!”
他说着自己也滚身进了屋,再抬手时,天外而来的巨石从脾土落石阵中天火流星般下坠,秦世人已抡棍要挡,谁知此时那周遭的黑幕骤然散开,日光直入,眯了他的眼。
那巨石便在此刻现了真形——竟是两块石头前后相缀,秦世人抡碎了一块,才发现了那另一块冲着楼身而去!
此时再调度禁制已来不及了!
秦世人一声怒吼,飞身便去,企图以身相挡,可又哪里追得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唐鸾忽然大吼:“给我停下!”
所有人具是一愣,那印山掌也动容了一瞬,将视线自唐鸾身上扫过,随即两掌一分,阵法连着那巨石一同消散,无影无踪。
谁知下一刻,那唐鸾又走上前来,抓起秦世人一把老手,又急又怒地揉搓着:“你怎么来这了,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
此景怎一个悚然了得。
“监、监侯……”提灯士无不骇然,“您、您和唐唐唐唐大人……私、私交甚笃啊……”
秦世人这把岁数头回遭人轻薄,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在那唐鸾下一刻便已回过神来,抬头茫然地看着自己抓着的手,又看了看秦世人,又看了看手,又看了看秦世人——终于松了手,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怎么……怎么回事?”
“是幻相术。”却是那印山掌先行反应了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内。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一条长板凳不知何时横在了门前。
板凳上坐着一人,见他们看过来,便打了个哈欠,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去。
“要打在外面打。”杨心问散开落在唐鸾身上的一席朝露,他还是第一次用这玩意儿,没曾想还挺累人的,“里头有要紧人,打坏了楼你们就等死吧。”
第136章 双煞
“方才的幻相术是你所为?”印山掌冷冷道, “阁下何人,意欲何为?”
“无名小卒,说了你也不认识。”杨心问平躺着不动, “至于我意欲何为……你是不是聋的?你们要打便打,别往楼里带,误伤了别人怎么办?”
唐鸾跌坐在一旁, 却是眯起眼睛看着杨心问, 只觉得这人很是眼熟。
“这位小兄弟。”秦世人往后退了两步, 站在他长凳一边, 小声道,“你又是哪号人?”
浓眉大眼的那位蹭过来,小声道:“这位是陈仙师的师弟, 杨仙师。”
秦世人先是“哦”了一声, 随即奇道,“陈仙师的师弟不是姓姚吗?”
杨心问倏地睁眼,瞪着那秦世人道:“什么姓姚的?哪来的姓姚的?”
“没错呀,我去年上临渊宗述职时见过的, 姓姚,名垣慕, 是个心宽体胖的圆溜人……”
杨心问气晕过去了。
“好啊, 我拿你当小弟, 你竟然跟我抢师兄……”他咬牙切齿地躺回去, “看我回去不把你一脚踹下山……”
他这一脚还有的等, 那边的印山掌却已飞起一脚, 自雪中扫起颗石子来。
石子打在阵中, 落成阵眼, 随即便闻冬日蝉鸣四起, 锐利高昂似有人拿刀子往人耳朵里捅,众人纷纷捂耳,却又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声响。
“蝉杀阵。”杨心问躺着,只动了动嘴皮子,“捂耳没用,得闭眼。”
“这、这大敌当前,我们……”
杨心问笑道:“还不闭上,一会儿被他那百虫幻境啃光了脑袋,一时半会儿可醒不来。”
提灯士们连忙将眼闭上,却是杨心问睁着眼,屈尊降贵翻了个身,侧躺在长板凳上看着那印山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