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兽类的牙齿咬出来的,不是寻常虎狼能比拟的大小,可是又嗅不到魔气。”杨心问说,“或许是过了太久了,看这尸体,估计前日夜里就已经死了。”
“你瞧得出来?”
杨心问的人还倒仰着,笑着便像脸上悬了个倒挂的月牙:“看多了自然瞧得出来。”
他说完便发现不对,忙住了嘴,果然见陈安道不忍落地移开了视线。
血色的冰棱发着寒光,眼下那咸腥味儿被尽数冻进冰里,远看如鸡血石般透亮美观。
只是待冰融之时,陈旧的黑血淌出来,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慷慨悲歌里的宝石,只是被怄烂的污渍而已。
空气都像是凝结了。杨心问打岔道:“话说白晚岚呢,傀儡监正也该干干活儿吧。”
陈安道勉强地笑了笑:“我与他说了蕊合楼听闻那些人形妖兽的事,你也知道,他对灵兽妖兽都很感兴趣,一听便跑回明察所去审问那些妖兽了。”
“我托人在侧厅里烧了炭盆。”杨心问说,“你鞋袜湿了,先去烤烤吧,我在外头再探探。”
”好,你不要跑远了。”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转过了身,不想叫杨心问看见他眼下的表情,“我一会儿再去向邵尚书的家眷问些话。”
他走得急,好像一刻也不能再留。
“师兄。”杨心问忙在后面忽然叫住他,“我真的没事。”
“幻境而已,我都出来了,能有什么事?”
见陈安道不回话,杨心问心里有点打鼓。
过了半晌,陈安道低声回了个“嗯,我知道”,没有回头,离开了。
北风呼啸,杨心问的身上被掀上了些雪尘来,他如今已有兴浪大圆满,如这邵长泽一般盖在雪下也不会被冷着,这会儿却莫名觉得凉飕飕的。
“哈。”杨心问自言自语着,嘴里冒出的白气蒙在他眼前,如一朵朵云钻了出来。
他还坐在屋檐的边缘晃,后仰得越发厉害。这尸体看得差不多,他该下去了,懒得动,便径直仰躺着掉了下去。
“可我真没事啊。”
头朝下栽进雪里,后脑勺撞到了雪下的石头,估计有点破皮,不过以他如今半魔半仙的身体,这点伤还没来得及出血就要愈合了。
他自然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自雪堆里看着天空,茫然道,“师兄为什么不信我?”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杨心问把整个邵府都逛了一遍。如他所想,整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妖兽的痕迹,气味,爪痕,毛发……什么都没有。
这两天的雪下得太不是时候,一些细小的证据也容易被掩埋。
那边陈安道跟邵长泽的家眷聊得也差不多,两人便往明察所去,一路上杨心问觑着陈安道的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可不知怎的,杨心问只觉眼下不要乱说话,只说了在邵宅的发现。
陈安道一一应过,好像确实把之前的事儿翻篇了,杨心问偷偷松了口气。
明察所在东营边上,占地并不大,可楼层非常高,合上地下的两层,有整整十二层,站在楼顶的五角寮台,可以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
门前轮值的提灯士将他们一路引进去,一楼是接待报案的地方,两侧立着桌台,各有两人记录抄写着卷宗,楼梯在西南角,那提灯士引着他们过去,却是往下走,而非往上走。
一股畜生身上的腥臊味儿涌了上来,杨心问偏头看了眼那提灯士,问:“下面是什么?”
明察所内的提灯士无需戴斗笠,那人也露着脸,眉毛又粗又浓,和气道:“回仙师的话,地下二层是地牢,地下一层是监正大人安置他灵宠的地方,也能顺道起看管囚犯的作用,眼下蕊合楼的魔物也关在地牢中,监正大人正在提审。”
“真在提审吗。”杨心问依稀想起当年,白晚岚连他们山上的锦鲤都能抓来斗鱼,“别让他审完全成他灵宠了。”
那提灯士闻言讪讪,尴尬地笑了声,比杨心问还心有戚戚。
他们沿着楼梯往下。本以为地下应当多少有些昏暗,可眼前却是越来越亮,待下到地下一层,便见周遭石壁排满了夜明珠,一时竟亮如白昼——只见这地下并非幽暗逼仄地圈着几笼灵兽,而是空旷辽阔,温暖如春,绿植花卉袅娜亭亭,隐隐可闻流水潺潺,活泉曲水。
杨心问愕然地看着几只长腿短耳的兔子,自眼前飞奔而过,风驰电掣间跨过绿茵,直抵水岸。
最慢的那只红毛绿眼,就在越过水线前的瞬间——只见两道白影闪过,便见两只通体雪白的雄狮自草丛间蹿出,一只大如巨象,一只小如黄狗,小的那只咬住了那掉队的兔子,随后又即刻与巨象大小的白狮展开了追逐!
“……”
杨心问往上看了看攀在树上的四尾猴,往下看了看脚边蹿过牛头鼠,再远望泉里竞游的长了腿的鱼,一时间竟连冷嘲热讽都无从入手。
“钦天监司正真是赚钱啊。”杨心问静默须臾,随即肃然道,“岂有此理,这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陈安道都看得有些说不出话,半晌摇了摇头:“钦天监的官员俸禄与以前一样,需要钱的地方都是从我私账上走的,这‘灵兽校场’是先有报备的,只是没曾想……会有这等规模。’”
“这估计是什么都没干光养灵兽了。”杨心问环顾一周,又曲肘搭在那提灯士身上,“你说实话,他没贪你们的俸禄吧?”
那提灯士左右看看,抿了抿嘴小声道:“那自然是没有的,可监正大人为了建这校场,平日里过得甚是清贫,家里连个仆人都没有,饭食都与我们一锅吃,据说回了家是茶饭都没有的。”
杨心问点点头:“确实。”
心里想:“活该饿着。”
“那群妖兽被关在下面。”提灯士领着他们继续往下走,“二位仙师随我来。”
再往下,光线便骤然暗了下去。
流水声渐远,阴郁滞涩的浊气扑鼻而来。杨心问的眼光亮阴暗处皆能看得很清,发现就连脚下的楼梯都从木阶变成了粗石,坑坑洼洼不说还落差不一。
他想起以前当过几回瞎子,走这种路曾经一咕噜摔到底儿过,骨头碎得头跟脚能挨一处。
一开始还挺不适应,后来发现反正那死猴子天天封他灵力,这样下山倒还挺快。
杨心问看着这路又在心底骂了几遍无首猴,随即回身提醒陈安道看路,却感到手叫人握住了。
“太黑了。”陈安道的声音传来,整个人也似乎往他这里贴近了些,“我看不清。”
那声音清清冷冷的,杨心问却莫名从中品出了些撒娇的意思,忙反握回去,用柔得有些恶心的嗓音道:“确实太黑了,你跟着我。”
那提灯士不知后面什么明堂,只老老实实说:“本来这里也有几颗夜明珠的,但是让监正大人挖了供给了上面那层,说是这层关的囚犯,给个明火诀就差不多了。”
杨心问不是很关心囚犯,也不关心白晚岚的爱好。他这辈子没那么认真走过路,紧盯着眼下一阶一阶地走,别说滚下去,连打滑的机会都没有。
“这路不好走。”杨心问絮絮叨叨,“师兄你看不清,一不小心就要摔了,这里一摔可不得了,指不定就直接到底儿散架了,走慢些——诶,抬脚,小心了,这一阶特别高……”
一小段路走了也不知多久,那提灯士在前面脚都快蹲麻了,他俩才慢慢腾挪下来。眼前是泛着泥腥的石板路,潮湿且油腻,还有些深靛色的可疑污渍。
几张明火诀在石壁边燃烧,勉强照亮了中间几个巨大的笼子。眼下只有那一个笼子里热热闹闹,杨心问一眼便瞧见了笙离和翠青。
陈安道松开了他的手,往笼边走去。走出几步,却又忽而回头看他:“一会儿回去,我有话要与你说。”
第132章 空欢喜
“什么——”
“话”字尚未出口, 便听那笼子里传来一声巨响,杨心问看去,那翠青大吼一声, 随即死死地咬住笼子的铁杆,面羽尚未收拢,五指上隐隐得见利爪, 朝着笼子上猛抓。
笼子上的封符金光不歇, 无论里头的妖兽如何挣扎, 笼身依旧安如泰山。
除却翠青, 其他的妖兽也是各有各的精彩:有些在一旁瑟瑟发抖,有些已经显出原身虎头来,却跟人一样紧紧咬着自己的指甲, 有些凶性大发, 在笼子里和同伴斗起殴。
杨心问觉得这笼玩意儿可比上面那层有意思多了。
另一边的小桌两侧,白晚岚和一个马头人对坐着。那马头人带着枷锁,似乎只能发出马叫声来,无论白晚岚问什么, 他都只是喷着嘴唇哈气。
“几个时辰前还人模人样地垂帘高座,一掷千金叫卖活人。”杨心问绕了一圈, 找到了跪坐在一角的笙离, “现在原形毕露, 倒是比方前威武豪迈了不少。”
“画先生在哪里!”翠青的脑袋追着他转, “楼主呢, 楼主呢!”
杨心问见白晚岚那边屁也审不出来, 就把那边的椅子拖到了笼前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两手搭在膝上, 冲翠青笑道:“你当时不是也在吗, 现在问来做什么?”
翠青猛地将头撞在笼上,一下、两下、三下……好像真以为这样能把笼子撞开。
“画先生呢?”
其他的妖兽也开始叫了起来,寻人一般此起彼伏地叫着“画先生呢”“你看见了吗”“画先生在哪”“楼主在哪”,交杂在一起,听起来简直像念着某种恶咒。
“画先生在哪儿,无非也就两种可能。”杨心问抱臂胸前,“要不逃了,要不被我们抓回来了,你希望是哪个?”
翠青张了张嘴,却又一声不吭,依旧拿头撞着笼子。
杨心问看着这群魔乱舞的场面:“你们这幅样子是怎么在京城藏这么久的?”
“送去蕊合楼的人,每月都是这个时候到。那万千花来千子声,也是每个月这个时候举办。”陈安道忽然开口,若有所思地敲了敲笼子的杆,指节叩出了一声声清脆的响来。
那静默许久的提灯士这会儿慢慢探出脑袋来,嘴唇颤抖,口中嗫喏道:“什、什么意思?”
陈安道垂下眼去。杨心问却见那白晚岚忽然目光复杂的看向了陈安道,眼里似苦似恼,半晌回身,狠踹了一脚石壁。
“仙师?”提灯士颤生生地提高了点音调,又问,“您方才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画先生的手艺不大过关,没法一劳永逸。”杨心问将那二人的古怪尽收眼底,却也没有多问,转而给提灯士解惑,“这群妖兽要维持人智人形,每个月都要重新宰一批人来——哦,不对,按那画先生的说法,那些人不是被宰了,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提灯士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牢里的地面潮湿,光线昏暗,提灯士只觉得自己像是落进了沼泽里,许久喘不过气来。
“蕊合楼……”他吞了口唾沫,“从三年前就有了……”
“每月一次,三年便是三十六次,每次大概三十多号人。”杨心问看那提灯士一副想算清楚的模样,帮忙道,“总共死了千来人吧。”
提灯士抱着脑袋,难以置信道:“这群魔物吞了千来人……”
“那又如何?”翠青在笼子里大叫,“三年前的京乱若非我们助阵,内外城里几十万百姓,驻京军近万人,哪个活得了!这三年间我们又打退了多少意图入京的魔修妖兽,老娘是你恩人!老娘是你祖宗!吃你千百人来怎么了!”
“狗尚且会撒尿抢地盘,你们也差不多。”杨心问懒得跟笼中兽讲人伦道德,“况且就你们这水平,哪里是那些大妖的对手,当年能退敌,是靠的你们,还是那只能杀了神使的鸟怪?”
翠青的头越敲越快,越敲越用力,鸟嘴长了出来,翅膀也露了尖:“那是我们应得的,为何不许……为何不让……画先生呢……画先生呢……”
整个地牢里又开始响起一阵阵的问画先生何在的声音。
渐渐的,那声音逐渐统一,慢慢变得整齐。
画先生呢。
画先生呢。
如唤灵回魂,如稚儿学语。
杨心问忽然转头问:“救下来的人如今安置在何处?”
白晚岚从方才开始便面色阴沉如水,闻言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在上面。
“那些被运进蕊合楼的人我们悉数救下来了。”那提灯士想起来他们好歹是救下来了一批人,忙起身道,“可那些人是从外地拐到京中的,又不知被下了什么手段,跟失了魂样的,问什么都没反应,眼下没法告知家属,只能先安置在二楼了。”
“失了魂样的?”杨心问下意识便说,“不如我——”
他话说一半,却突然停住了。
一屋子的人看向了他。杨心问迎上了陈安道的视线,想说的话便越发说不下去了。
可陈安道却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你才刚出来,就又想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