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焐闻言,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
江宿柳笑了笑:“怎么,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殿下的字同雪枫的确实一模一样,但文风截然不同。”
沈雪枫打算装傻:“啊,这个,什么文风?咳咳,我与殿下一同读书,写出来的风格自然也相像了。”
江宿柳摇头:“大有不同,殿下笔下主张物竞天择、自生自灭,许多事都抱有悲观的态度,但雪枫的文本却主张温和改良与循序渐进,这是你们最大的区别。”
“雪枫,你日后是要从仕的,虽然现在只是崇文馆的学生,但在成为伴读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君王,殿下观念十分消极,需要你这样的臣子从旁引导,所以,这三年一次的春闱断然不能浪费,下去以后你定要好好准备。”
沈雪枫表示自己记住了,江宿柳目光移到姬焐身上,只见姬焐正冷冷地望着他。
“师生一场,老师就没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从我沦为阶下囚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你的老师,”江宿柳微笑,“只盼殿下来日一朝得势,不要忘了是谁将你送上这个位置的。”
从地牢里走出来,沈雪枫脑海里仍回想着江宿柳对他说的那句话。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到底是什么意思?”
姬焐只道:“这是他对我的敲打,不必细究。”
沈雪枫仍然很不解:“为什么老师要对殿下说这句话,殿下难不成做过辜负老师的事情?”
“我与他并无往来,何来辜负,”姬焐失笑,“雪枫当真是傻得可爱,他分明在提点我日后不要对你变心,牢记你我年幼的交情。”
在众人眼中,君王这个符号高洁如皎月,有些脏污见血的事情不便经手,只能交给心腹来做,然而江宿柳辛辛苦苦为干封帝做了十多年的狗,到头来仍是这个下场,怎能不叹皇家薄情,人心易变?
不过姬焐并不是第二个干封帝,他不会在乎天下人如何看待自己,是以,沈雪枫也断不会变成第二个江宿柳。
乘上马车抵达皇子府后,沈雪枫跳下车,迎面扑上来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小圆子热情地舔舐着他的脸,很快又被姬焐抓住,从少年怀里扒了下来。
这还是沈雪枫第一次拜访姬焐的新家,远远看过去,三皇子府阔气又漂亮,丝毫不输姬长燃的府邸,但一走进去便觉府中空空荡荡,连仆人都少得可怜。
花园里没有花草,只有几枝细小的、光秃秃的树苗,瞧上去并不好看。
沈雪枫和小圆子在空旷的庭院里兜兜转转:“难不成是我爹怠慢了殿下府邸的工程,今夜我回去后一定好好问问我爹,为什么不给殿下布置一个漂亮的院子?”
“并非工部失职,”姬焐站在他身后,“而是这里的草木由你来决定,明日起,工部会有人与你接应,你想要什么样子,这里就会变成什么样子。”
“殿下的意思是,让我来设计殿下的府邸?”
姬焐笑了一下,反问:“怎么,你不愿意?”
沈雪枫快步跑上去,一把抱住他,高兴地说:“我愿意,当然愿意,谢谢你把我一起算进府中的一员!”
姬焐愣了一下,双手揽上他的腰,继续道:“等雪枫入朝为官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随时可以住进来。”
这个提议十分令人心动,沈雪枫先是点点头,又说:“不行,我们不能太过明显,若是被人抓了把柄就不好了。”
姬焐勾起他的发带,缠绕在指尖玩弄:“你很在意外人的看法?”
“我们现在正是需要他人支持的时候,怎么能不在意,”沈雪枫纠结地说,“而且,我还没想到怎么跟我爹娘和姐姐说呢。”
这又牵扯到另一桩严肃的事情了,要怎么带着男朋友和家里出柜?
古代人会不会很在意不能传宗接代的问题?但看皇都中那些女孩子爱看的话本文学,好似又对分桃断袖一类的事情很宽容……
沈雪枫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他和姬焐一起坚持到底,一定会被爹娘接受的。
他跟着姬焐进了室内,这里的布置依旧很简单,唯有书房的架子上放满了书,桌案前还摞着不少册子。
沈雪枫好奇姬焐平时都看些什么,便走上去随手拣起一本打算翻开。
这时姬焐眼疾手快地夺过来,用身体掩住略显繁乱的桌面,道:“这里还没收拾好,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怎么样?”
“为什么不让我看?”沈雪枫踮起脚尖望他身后打量,“你在看什么书,我也想看。”
姬焐垂下头和他对视,罕见地没有解释,只道:“现在还不能给你看,那是我想给你的惊喜。”
沈雪枫眯了眯眼,突然发觉眼前的人耳根悄悄红了,朦胧中好像明白过来自己看的是什么,但又不太确定,只好点点头:“好吧。”
等到少年抱着小狗去屋外玩,姬焐心里才松了口气,他将那册书随手扔在案上,打了个响指。
如一片羽毛落地,从铁杀骑中调来的影卫无声出现在姬焐面前。
“主人有何吩咐?”
“将这里所有的书藏起来,尤其是与考试有关的东西,”姬焐冷声吩咐,“若是让他看到一点与学堂相关的纸页,我拿你是问。”
“遵命。”
影卫训练有素地走到书桌前,将姬焐这些天熬夜看过的书本与写过的文章全部收起来,心里直泛嘀咕。
主人爱学习不是好事么,为什么要费心思瞒着沈公子,真是好生奇怪。
第65章
三皇子府距沈府隔了两条巷子,并不远,用过晚饭后,姬焐摒退众人,和小圆子一起送沈雪枫回家。
夜幕降临,皇都街坊中挂起火红的灯笼,熙熙攘攘的行人往来,街道笼罩在一层柔暖的光辉之中。
沈雪枫同姬焐并肩走着,小圆子在两人面前欢快地跑。
时值入冬,夜晚的风有些冷。
“最近是有什么节日不成?”沈雪枫打量着张灯结彩的街景,“为什么大家看上去都在筹备庆典一样。”
姬焐冷峻的眉目微拧:“再过几日,姬长燃便要与国公之女大婚。”
沈雪枫恍然:“这两天发生这么多事,我都快要忘记他们婚期将至了,原来他们是为此庆贺。”
不过,姬长燃既是长子又得民心,城中百姓为他庆祝也是理所当然。
沈雪枫想了想,突然道:“糟了,我还没有给符姑娘准备她的新婚贺礼,现在挑选礼物的话,是不是有些来不及了?”
“……”姬焐沉默一瞬,“为什么要给她送?”
“习俗就是这样的,女方的好友本来就应该更重视一点,”沈雪枫小声嘀咕,“而且我还没说要随份子呢。”
姬焐挑眉:“份子?”
沈雪枫立刻纠正,搪塞道:“没什么,是我老家那边的习俗,殿下应当没听过。”
“既然如此,贺礼由我准备就好,雪枫不需要担心,”姬焐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微妙的不悦,“虽不清楚饶州的婚俗,但在皇都,男宾给新娘私下赠礼是逾矩之举。”
沈雪枫笑了一下,双手拉住他的手臂:“好,当然可以,我都听殿下的!”
虽得了沈雪枫的保证,姬焐看上去仍有些在意。
“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你不能再给其他人送礼,”姬焐薄唇微抿,“男人不行,女人更不许。”
沈雪枫顺着他的话点头:“你说得对,现在你是我的男朋友,我当然要照顾你的情绪,符姑娘的新婚礼物就以我们两个的名义一起送出,这样就不会被别人误会了。”
姬焐对男朋友这个词并不陌生,在饶州时,沈雪枫就曾经说过这个称呼。
“……你的家乡,倒是与皇都很不一样。”
沈雪枫微张着唇,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时眼前的光晕突然暗了暗,姬焐俯身吻上来,两片柔软的唇相触,紧贴在一起的身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分外惹眼。
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就在一瞬间,沈雪枫睁大眼睛,下意识向四周看去,附近的路人神色如常,只有远处几个年轻女子凑到一起对他一人频频侧目,很快便消失了。
“你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雪枫指尖蹭了蹭嘴唇,低声说,“若是被认识的人看到,对殿下的风评有损。”
姬焐奇道:“我在宫中有什么风评,值得你这样担心?”
“殿下的风评很重要,以前可以不在意,现在不行,”沈雪枫收起表情,“陛下准备立储,这个机会不能让给别人,殿下应当也不想将这个位置拱手让人。”
姬焐望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查找着什么,然而却只看到一片赤忱的清澈。
他低声道:“自你从做我的伴读那日起,就在盼着我争储,现在马上就能如你所愿了。”
沈雪枫怔了一下。
“如果我当了太子,你还会以前一样吗,”姬焐勾唇,“我给了你想要的东西,我要的你能不能给?”
“我……”
姬焐温和的目光中透着几分锐利:“若我坐上那个位置,雪枫当真想过你我一人的以后?”
他身上的气场骤变,瞬间让沈雪枫陌生起来。
接连的质问让少年有些手足无措,他往后退了退,两人不知不觉走到街边无人注意的角落。
“姬长燃为了登上太子之位,将豢养男宠一事瞒天过海,”姬焐轻声说,“雪枫不会不清楚,若我当了太子,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有正大光明的那一天。”
即便他们两情相悦,也并没有做到坦诚相见。
“在这之后呢?”姬焐缓慢地说着,“登基后,帝王的后宫不是一人说了算,这之后你要如何?难不成你也想被我锁在宫里,做一辈子的脔宠?”
沈雪枫驳道:“殿下不会这样的,而且我还要继续辅佐殿下。”
“回答我的问题,”姬焐捏住他的下颌,轻柔地覆上去又吻了一下,“只要你说,我就听你的。”
“我、我确实没想清楚,”沈雪枫实话实话,有些苦恼地说,“但我也不打算让你娶其他女人,以我现在的能力,更想不出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姬焐静静地看着他。
“汪!”
小圆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活蹦乱跳地扒住姬焐的下摆,尾巴乱晃着打断了两人牵扯在一起的思绪。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姬焐说。
他将少年到沈府大门前,一人一狗站在不远处,目送少年离开。
望着沈雪枫消失的身影,姬焐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回府后,他召来影卫,吩咐道:“去查沈雪枫自小到大去过什么地方,一五一十将所有相关的细节记下,三日后呈给我看。”
“是。”
姬焐将怀中的小狗放到地上,轻轻顺着毛揉了揉,道:“若是下次再敢来打扰我们,你的夜宵便没有了。”
小圆子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彷佛听懂了,又彷佛什么都不懂,原地打了个滚,从姬焐手下跳开。
姬焐站直身子,越过栽种着枫树苗的花园,迳自走入荒芜寂静的后院。
七日后,良辰吉日。
黄昏时,皇长子的婚礼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