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冷峻的眉眼中浓云翻滚,无数种恶意的猜想在脑海里翻来覆去。
这小公子果然后悔了,即便来上学,也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也对也对,他这种人,生性孤僻乖戾,本就应该一辈子活在不见光的阴影下,做个谁都厌弃恐惧的怪物。
沈雪枫……也是如此吧。
这时姬长燃忽然步入殿中,视线浏览一圈儿,待看到沈雪枫后便大步向他走来。
两人凑到一起交谈,彼此好似很熟稔。
姬长燃脸上挂着笑,附耳粘贴去听到沈雪枫说了什么后,笑意更甚,用摺扇敲了敲他的脑袋,最终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沈雪枫前排的人转过头来,兴奋地说:“沈公子,我是不是要提前恭喜你,看来你这伴读要晋升了。”
沈雪枫只是对他笑笑。
“别谦虚啦,前日上元宴,我亲眼看到你同大殿下一起散步回来,殿下还送你回了座位。”
沈雪枫仍旧只是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姬焐听得一清二楚。
这帮人七嘴八舌地瞎起哄听得他心中有些烦躁,不过面上却不显。
这种感觉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他一向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忍耐力,也厌恶自己生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不过,这个小伴读竟然能在得罪姬长燃后迅速重获青睐……姬焐阴恻恻地盯着沈雪枫的侧颜。
果然有几分本事。
另一边,沈雪枫正庆幸姬灵那个混世小魔头今天没来上学,不然被她看到又是少不了一番缠闹。
因为嗓子不舒服,他打算今天一个字都不说。
第一堂课休憩时,见姬焐懒洋洋地起身,沈雪枫从书袋里摸出几个瓶子,和他一同站了起来。
姬焐同他对视一眼,目光沉郁,转瞬便冷漠地错开视线。
沈雪枫和他正面撞上,见他一直不理自己,不由有几分疑惑,伸手直接扯住他的衣角。
姬焐略带讥诮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沈雪枫的那点力气在他这里根本不算什么,轻而易举两人便彻底分开。
沈雪枫急了,追出去故技重施,跟屁虫一样地,姬焐向哪里走他也像哪里走。
姬焐停下来,冷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雪枫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开口时嗓音艰涩沙哑,和先前那悦耳的少年音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殿下,我、我说话很难受,怕过病气给你。”
姬焐怔忡一瞬。
沈雪枫努力用他那副破锣嗓子组织语言:“上元节……我吹了风,就连姐姐都被我染上了风寒,我、我怕你也——”
“所以,”姬焐打断他要说的话,“你今日换座位也是因为这个?”
沈雪枫重重点头,捧出几个药瓶给他:“殿下,你这几天有生病吗?这、这是治风寒的药,给殿下准备的,以备不时之需。”
姬焐从小到大都是在严苛的环境中存活下来,他的身体不知比沈雪枫健硕凡几,又怎会因为区区一场雪受冻?
但他并没表现出来,还是接过沈雪枫准备的药。
沈雪枫的五官顿时明媚鲜活起来。
“上元节,殿下,有吃到元宵吗?”
吃元宵?
姬焐简直觉得这小公子傻得可爱。
他虽然不受宠,但在穿衣饮食上并不会因此而可怜得过分,毕竟皇家的颜面要顾及,如此繁盛的王朝,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更不至于让他吃不上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没吃到。”他说。
沈雪枫睁大眼睛。
他歪着头想了想,又一字一句地努力说:“那,我、我想请殿下吃。”
姬焐看着他:“你想怎么请?”
第6章
沈雪枫又思考了一会儿,因为鼻音很重,听起来瓮声瓮气的:“我想请殿下出去吃,我们去宫外行吗?”
姬焐眯起眼睛。
沈雪枫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对、对不起!我忘记殿下不能随意出宫的。”
都是他太得意忘形了,忘记姬焐并没有想去哪就去哪的特权,也是,就连恃宠而骄的十公主都不能无故出宫,姬焐就更不可能同他一起出去了。
沈雪枫左右看了一眼,大著胆子贴近姬焐,用气音说:“那要不……我们偷偷的,行吗?”
他的眼睛湿润雾蒙蒙的,看起来十分真诚,甫一贴近,那阵清新好闻的木质藿香便温柔地袭来。
姬焐垂眸看着他的脸,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根本没在听,眸子里藏着阴暗的情绪。
课前姬长燃同他说话时,离得也是这样近。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沈雪枫见姬焐没反应,又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殿下,方才我说,要不要偷偷地出去啊?”
两人的衣袖交叠摩挲间,那种诱人的气息更浓郁了。
姬焐好像又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盯着少年的红唇看了挺久,微微俯身说:“我从未出过宫门,更不通晓私自出宫之法。”
他又撒谎了。
不过姬焐并不打算继续圆这个谎,他松开沈雪枫,重新步回学堂。
沈雪枫怔怔地站在原地,被拒绝了,心里多少有点失落。
不过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没关系,既然姬焐从没出过宫门,那就更有带他出去看看宫外的必要了。
在沈雪枫的世界观里,姬焐放在现代还是青少年呢,而且正是青春期熊孩子的年纪,就应该多出去走走玩玩,不要这么死气沉沉的。
全然忘了他现在所处的时代不能和前世同日而语,在大姬王朝,男子过了十五岁便可以娶妻生子了,皇子尤甚。
他们这些能在皇宫这片泥淖中活下来的人,心智成熟远超常人,又怎可能如沈雪枫想的那样单纯?
今日第二堂课又轮到六部轮番讲学。
台前正捧着《刑辩》走来走去滔滔不绝的男人正是尚书右丞霍彧,见讲课的不是自己亲爹,沈雪枫挺直的背脊立马放松下来。
反正都是最后一排,先休息一下,老师不会发现的。
他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玩儿,玩着玩着打了个喷嚏,不由得把视线挪向姬焐那边。
……有点后悔把座位搬出来了怎么办,好想离暖炉近一点。
沈雪枫叹了口气,忽听见那尚书右丞霍彧霍大人清清嗓子,问:“上次让各位默写的法条,都上交了吗?”
坐在下面的所有学生精神皆为之一振。
紧接着,霍大人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咳咳,下面检查几份课业,再抽个人背一下。”语毕,他吩咐一旁的书僮将作业拿上来。
这位尚书右丞乃是从剑南道调往皇都新上任的年轻人,讲课时激昂亢奋,做事尤为认真,一看便是还没有经历过皇都官场毒打的样子。
学生们都喜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是以每逢霍大人讲课,他们都愁眉苦脸的,不是害怕提问就是害怕检查课业。
霍彧翻了几份课业,果真发现有些人没交,眉毛深深皱起,想发作,又碍于没交的那几位都是崇文馆出了名的不好管教,当今陛下又疏于检查皇子们的功课,这叫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火从心起,他觉得这些孩子真是太不识大体了。
“大皇子的字有进步了,瞧上去苍遒有力,默写也一字不差,实为在座之表率。”霍彧先是把该夸的夸了一番。
“老师谬赞。”姬长燃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欣喜之色,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随后霍彧脸色一变,直接质问:“三皇子,你的课业为何没有交?”
这明显就是指桑骂槐。
毕竟在这里教过几次书的朝中大臣们都知道,姬焐曾惹过十公主不快,那嚣张跋扈的小公主直接从御书房取来了当今陛下的一块令牌,勒令崇文馆以后不许再管姬焐。
不审他的试卷,不批他的课业,不问他的学习。所以,姬焐实在没有交课业的理由。
学生们并未觉得霍大人是真的在教训姬焐,顶多只是拿他开刀,以儆效尤。
霍彧本想藉机劝诫几句,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那坐在末位的三皇子从未分过半个眼神到自己身上,神色冷淡,事不关己,好像个局外人一般。
噌一下,那个心火烧得就更大了。
于是霍彧又道:“若记得不错,三殿下一次课业都未曾交过吧?作为学生,即便几位先生不愿批殿下的文章,也断不该不交课业。”
这便是纯粹的找茬。
此语一出,座中有不少人偷笑,不知是谁喊了句‘老师教训得对’,笑声便愈发明目张胆。
左右教训三皇子一顿也不会影响他们什么,骂的不是自己,丢脸的更不是自己,他们只负责看戏就行了。
这时,姬焐才抬眸看了霍彧一眼,后者同他阴森寒冷的目光交汇,竟有些心虚,没来由地从脚底生出一种恐惧之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被这个废物皇子吓到了。
霍彧眉头紧皱,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见最后一排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老师您是不是看错了,殿下他……明明交课业了呀?”
课堂上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见前排无数双眼睛突然转过来盯着自己,沈雪枫显得有些紧张,他偏过头,发现姬焐也在古怪地看自己。
看什么看!你真交了!
沈雪枫壮了壮胆子:“老师,我是三殿下的伴读,我能保证殿下交了作业,老师您再仔细翻翻,肯定有的。”
于是大家又把目光重新放到霍彧身上。
唯有姬焐,仍注视着右方信誓旦旦的少年。
他从未写过这份课业,为何沈雪枫一口咬定自己交了?
沈雪枫对他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