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长燃匆匆上前,待温柔地说完这句话,看清伞下那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时,便脸色铁青地愣在原地。
真是活脱脱一个晴天霹雳。
“你、你,怎么是你?!”
雨伞轻轻上抬,只见撑着沈雪枫那把青伞的,正是才从御书房领了命的姬焐。
他回宫后沐浴梳洗过一番,此刻一改往日身着玄衣墨衫的打扮,千青丝由一支温润的刻字玉簪束起,鬓间门的发丝被雨水洇湿,容颜冷淡,笑意阴冷不达眼底,远远一看宛若入了魔的谪仙,气质出尘却诡谲。
姬焐薄唇勾起一个恶劣的微笑,轻声礼貌招呼:“这么晚了,皇兄还不睡?”
“你——!”姬长燃回想起自己方才叫错了人,英俊的脸上泛起一丝薄红,“你为何会有他的伞!”
纵然不说‘他’是谁,两人却都心知肚明。
“自然是雪枫第一天入学时赠予我的,”姬焐轻缓地说,“还要多谢皇兄那日罚了我,如若不然,雪枫怎会如此心疼我,不仅散学后撑伞为我挡雪,还将它送给我呢?”
言语中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
姬长燃被他激怒,胸膛起伏道:“姬焐,看来你现在很得意啊。”
姬焐微垂双目,低眉顺眼:“臣弟不敢。”
又是这副样子,与从前一样逆来顺受,可今日姬长燃偏偏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丝嘲讽与不屑。
就好像平日里做惯了表面工夫,现在却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一般。
“不敢?”
火从心起,姬长燃冷笑一声,直接伸手抽出身后禁卫军腰间门的剑,横在姬焐颈间门。
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剑身上,顺着冰冷的表面擦过姬焐侧颈,打湿领口。
姬焐薄唇翘起的弧度变得平直,他冷冷看了姬长燃一眼。
“皇兄这是何意?”
姬长燃厉声道:“即便父皇重用你又如何,到底难成大器,你更不必做什么平步青云的美梦,对于父皇来说,你顶多不过是一枚废棋罢了!”
姬焐浑然不在意地颔首:“皇兄教训的是。”
姬长燃心中怒火翻涌,又说道:“更何况,你抢了我的伴读。”
听到这话,姬焐抬眸,危险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哦?是吗。”
“沈雪枫本来应该是我的!”
姬长燃斩钉截铁地说着,越想越恨,手腕翻转间门,剑刃已在姬焐侧颈划开一道口子,几滴血混着雨水流下,将姬焐胜雪的白衣染成鲜红色。
“现在他却做了你的伴读,就凭你一个沉默寡言的暖脚婢之子?!”
姬焐微微一笑。
“还是劝皇兄慎言,”他似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擦着剑刃一步一步走到姬长燃面前,轻声低语提醒道,“毕竟,咬人的疯狗都不爱叫。”
说完,他敛起笑容,撑着那把青伞离开了这里。
姬长燃面色沉沉,转身满目阴霾地盯着他的背影。
暴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天空仍阴云密布,一副欲下不下的模样。
昨夜沈雪枫回府后,沈家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讨论许久,最终还是决定送沈雪枫继续去崇文馆上学。
起码先把这一个月安全度过了再说。
沈雨槐不同意,仍旧道:“那殿下险些害得雪枫没命,我们为何不替雪枫请辞伴读一职?”
自然,她是因长公主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才顺利把自己弟弟救下的,对姬焐与沈雪枫这两日究竟去了哪闭口不谈,只说两人不慎跌下山,在山中困了两日。
“雨槐,不要意气用事,”沈榄严肃道,“既然如你所言,雪枫失踪一事不能让陛下知晓,那这个学他必须得给我去上。”
永泰郡主也附和道:“是啊,今日崇文馆照常讲学,若是雪枫不去,难免惹人怀疑,为娘的意思也是先按规矩去上一段时间门。”
沈雨槐知道爹娘说的都有道理,但她亲眼见过弟弟险些惨死刀下的场面,一时无法接受。
更何况她自幼习武,这些年多次伴随圣驾,还奉旨保护长公主去了江南道,手中的红缨枪染过鲜血,自然知道人的生命有多么脆弱。
那个殿下如此危险,性格还阴沉乖戾,像她弟弟这么好的人,实在不该一门心思扑在姬焐身上。
“雪枫,你的意思呢?”沈雨槐做了个深呼吸,“虽然我是为了你着想,但爹娘所说确实言之有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正在饭桌上吃着清粥小菜的沈雪枫抬起头,犹豫道:“这,我,要不还是别问我了吧……”
他昨夜回府后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沈父沈母听女儿说他在山里丢了两天,连忙命小厨房给他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但沈雪枫哪里吃得下东西,他一闭眼就想起姬焐杀人的样子,再睁开眼什么食欲都没了。
四人连夜商讨对策,沈雪枫听着听着就困得睁不开眼,睡了一觉,胃口总算好了一些。
于是今晨,全家只有他吃得下早饭。
“不行,我要听你的意见,”沈雨槐美目灼灼地盯着他,“说!”
“我……”沈雪枫拿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盘子里的小菜,“我也不知道。”
他其实不太想去上学,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姬焐。
当然,也不是因为姬焐当着他的面大开杀戒这件事,毕竟他心里清楚,姬焐自小便如履薄冰,又遭受过那么多人的欺辱,身上一定有功夫傍身才能在这吃人的皇室中存活下来。
那些人就是要去杀他们的,如果不杀人便只能被杀,姬焐这样做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沈雪枫觉得自己当时看姬焐的眼神过于恐惧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做出那个反应,但一时间门又想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反应才能让两人心里都妥帖一些。
可能走上前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比较好,但他确实没做到。
沈雪枫叹了口气,桌上激烈争辩的人一齐停下来看他。
“要不我还是去吧,”沈雪枫喝完他小瓷碗里的最后一口粥,从桌前站起来,“爹,娘,姐姐,我去上学了。”
他出门背上自己惯常爱用的小书包,拿起伞,与白桦一同登上沈府的马车。
今日崇文馆的气氛一如往常,但又有些不同。
姬灵一大早便兴冲冲地走进来,大步迈到姬臣焰的座位旁,兴奋地压低嗓音问道:“皇兄,你先前答应过我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姬臣焰一提到这个脸就黑了,他派出去的人到现在都没找到沈雪枫,遣人向沈雨槐打听,又说沈雪枫早就跟着她回沈府了。
真是这样吗?那车可能都跌下山崖了,沈雪枫怎么会有生还的可能?
一直到昨夜姬臣焰还提心吊胆的,但听到姬焐安然无恙回宫的消息后便松了口气,毕竟当时姬焐和沈雪枫一起上了那辆马车,姬焐都没事,沈雪枫应当也不会有事才对。
“灵儿,以后不要再出如此下策了,差点你我就要酿成大祸!”他深深皱起眉,“往日你捉弄别人都不会用这么损的阴招,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子?属实是太不懂事。”
“你怎么跟大皇兄一样,满嘴唠叨,”姬灵翻了个白眼,不过听她哥哥这语气,就知道事情应该成功了,便又说,“哼,之前我们一起欺负姬焐时怎么不见你们给我讲这些,到了沈雪枫这里就换了说法。”
那能一样吗?姬焐是什么背景,他全凭身上流着皇帝的血才能苟活到现在,沈雪枫可不是。
姬臣焰还想继续教育几句,这时学堂门口忽然传来范青河的声音。
“雪枫你可算来了,对了,那日祭祀后你怎么会不告而别?”
薄盈与符辛辛听到这句问话,也分别从自己的座位上转过来,看向沈雪枫。
沈雪枫一个头两个大,只好红着脸扯谎:“那个,不、不好意思,那天太热了,我中暑了,所以我姐姐把我接回了家里。”
好在他看上去一向很乖很真诚,范青河也没怀疑,点点头轻易相信了这个说辞。
沈雪枫松一口气,走到自己往常的座位,却发现姬焐竟然破天荒的没有早到。
按理说他都是最早来的那一个,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正好,给自己一点时间门做些心理建设,沈雪枫把书袋解下,放到桌案旁,低调地坐了下来。
这座位还没捂热乎,便有一个书僮悄悄走到最后一排:“沈公子,老师请您去后殿走一趟,说是要和公子谈谈。”
沈雪枫一惊:“……我?”
就好比上着上着课突然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一样,一路左思右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惴惴不安地过去了,发现班主任其实也没讲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全都是自己白担心。
果然,沈雪枫跟着那小书僮走进后殿,便见尚书右丞霍彧正站在窗前老神在在地等他。
原来是刑辩课老师。
“老师,”沈雪枫走上前去,乖顺地低头,声音听上去很软,“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呢。”
霍彧转过身来,看着唇红齿白的少年一副温顺的模样,刚要开口说出的厉词瞬间门转变成平和的询问。
“雪枫啊,你来看看这两份课业。”
说着,两页抄满刑辩法条的宣纸出现在沈雪枫眼前。
……怎么又要说作业的事,沈雪枫瞟了一眼,抬起头笑了笑:“老师,请问这课业有什么问题?”
“这作业是你替殿下誊抄的,对不对?”
沈雪枫皱眉。
“字迹如此相像,连笔锋走势都相同,雪枫,这次总不能再狡辩了吧。”
沈雪枫却摇摇头:“不是我誊抄的,这就是殿下的作业。”
霍彧:“你说什么?”
“不信您可以让殿下亲自写几个字,看看我二人字迹是否相似,老师一看便知。”
沈雪枫才不怕他查呢,毕竟姬焐现在正在拿他之前写的作业练字,并且模仿得出神入化、青出于蓝。
眼前的确实是他写的没错,不过要是姬焐亲自上手,绝对能写出比这个更像的、一模一样的两份。
霍彧心里疑窦丛生,似乎是在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已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意质问姬焐了。
“咳咳,这件事我回头会再查,”他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话题一转,讲明了今天叫沈雪枫来的目的,“雪枫啊,其实学堂里的几个老师都知道,你做伴读时,对殿下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雪枫眼皮跳了跳。
霍彧:“但殿下如今要为陛下做事,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散漫自由,你要起到督学的作用,平日里多多规劝,少些纵容,这才是你身为伴读的职责。”
……什么?什么为陛下做事?
“从今天起我会着重检查殿下的作业,学堂的老师定期还会找你了解殿下的学习情况,每隔一旬,你就写上一篇伴读心得感悟,交予……就交予尚书令大人吧,行了,其他没别的事了,雪枫先回去好好上课。”
沈雪枫:……???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沉浸在这种惊讶之中,好半天没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