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勒有些冒冷汗, 他看了看下属, 又看了一眼凶悍的夏枢,从怀里拿出一支哨子,然后一声尖啸瞬间划破昏暗的夜空, 响彻各个山头。片刻之后,不远处的山中就响起了同样嘹亮的哨声,像是回应。
意识到异族人的驻扎地点就在附近,且很快就能赶到,夏枢和景璟都感觉到了情况的棘手。
他们没有马匹,靠脚步是跑不远的,所以自遭遇这一支队伍,听到他们行程匆匆,夏枢就没想跑。从这些人嘴里,夏枢知道边境上李朝人现在已经和异族人打了起来。两军交战,却有一群异族兵士跟执行重大任务似的,远离战场,匆匆朝北方赶,夏枢就想到了一种可能——索古!如果索古已经知道了王都的情况,那么最急于回到王都的人,就是他。虽然他的兄弟们都死了,但兄弟们的背后势力可都好好的,他要登上王位,也不是那么容易。他需要做的就是尽快赶回去,在兄弟们的背后势力拥戴新的大汗人选前,稳住局势,压制各方势力,以最快的速度登上王位。基于对这些的猜测,夏枢原本的计划就是用得了传染病的普通牧民的身份先将这些人忽悠走,然后他们连夜进山找个隐蔽的雪洞藏起来。待得索古带人离开,他们再行出来朝南赶路。
只是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叫他的计划功亏一篑。而更糟糕的是,他与景璟的身份还被爆了出来……
夏枢虽然忧心、懊恼,但也知道时间紧急,他没有继续把心力放在没有用处的情绪上,很快收敛心神,脑中快速运转,开始寻找新的突破口。
而景璟则是气红了脸,死死地瞪着周良。
他就算再对这个外公不抱希望,也没想到他能如此突破底线。想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景璟心里对他那源自血缘的最后一丝牵连也消失了。他没有废话,直接冷下脸,开门见山地问道:“我阿娘是不是你害死的?”
周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儿,穿着女装,稀疏的头发盘着女式发髻,形象其实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但他脸上的神色此时却是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仿佛把景璟推入生死危境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在异族人那里“立功”才是他最在意、最得意的事情。
听到景璟问话,他冒着精光的眼神一闪,但开口却是驳斥:“你身体患病把脑子也传染了吗?怎么敢这么跟长辈说话!你阿娘没教好你孝顺,就教会你胡言乱语了,是不是!”
“那你也得有个长辈样子啊。”夏枢一边想着事情,一边仿若不经意地开口:“你这种没有人性、不讲人伦的小人,小爷真是平生仅见,开了大眼界。景璟……”
夏枢教导他:“对他不必客气。左右他今日搞这一遭,已是你我的生死之敌。你我今日若是活着倒也罢了,若是死了,他也别想好过。临死前,一定要把他拉做垫背的,知道吗?”
别的话,周良嘴角勾着讥讽的笑,全然不在意,但涉及性命之事,他当即就暴跳如雷,对着景璟一顿训骂:“别听他胡乱教你,他没爹没娘,被一个粗鄙低贱、不识字的莽夫养大,懂什么叫孝道吗!你阿娘是我生的,她的命就是我的,你是你阿娘生的,你的命就也是我的,你们孝顺我是天经地义,我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得做什么。今日我要你为我付出性命,你就必须做到,只有做到,才是最大的孝顺,才不辜负我生养你阿娘的恩情。孝顺我,是你身为外孙双儿最该做的事!”
“孝顺你也得你配得上我孝顺。”景璟反唇相讥。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没有资格替我做主。还有……”景璟怒道:“你还骂小枢哥哥的阿爹,他阿爹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就是给他阿爹擦鞋都不配!”
周良从来没被他这般顶撞过,登时大怒:“你放肆,我真是白生你……”
“行了行了……”夏枢不耐地打断他的话,极为无语,嫌弃道:“你这话说的,好像孩子都是你怀胎十月生的似的,你有那本事吗!”
“噗……”旁边几个原本抱在一起哭的女人,竟是忍俊不禁,直接笑出声来。留守的异族人也是哈哈大笑,有些还相互推了推肩膀,神情猥琐道:“你们谁去检查检查,看他到底能不能生!”
他们一淫/笑着开口,气氛全然变味,女人们登时闭了嘴,夏枢脸上的讥笑也淡了下去。
周良被打断话,挨这么多人嘲笑,脸皮一下子变成酱色,他不敢骂夏枢,也不敢骂异族人,逮着几个女人就是一通骂:“一群残花败柳,你们也配嘲笑老夫!等着吧,到了王都,看老夫怎么收拾你们!”
然后又骂景璟:“你跟你阿娘一样的吃里扒外、白眼狼。我当年真该刚生下她就掐死她,叫你这个小兔崽子连存在都别想存在在这世上。”
景璟握紧拳头,气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几乎冒火,大声道:“你不许骂我阿娘!”
周良似乎被他的情绪取悦了,就哈哈笑了起来:“我何止骂她,我还杀了她呢,你能把我怎么样!”
此话一出,全场皆是一惊。
就是看戏的异族人都觉得这事情有些离谱了。
索齐开口道:“哎,这做人爹娘的,可不能这样啊……”
景璟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真听到,还是觉得一根冰柱直插心窝,冷的他浑身僵硬,脸色惨白。
周良却理直气壮道:“她吃我的,喝我的,被我用锦衣玉食养了十几年。我不过是对旁人下个毒,目的还是为她好,她不领情不说,还敢冲我嚷嚷,威胁我我要再怎么着,她就和我断绝关系……我已经对她够宽容了,不然何至于让她胆子肥大到敢不听从我对她婚事的安排,搞出未婚先孕这般有辱门风之事,彻底毁掉了我的朝堂计划。我原本是想放过她,但她竟真敢以说话算话为由,与我断绝关系,之后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行那白眼狼之事,偷取我的政务往来信件,意图毁掉我在朝堂上的一切……既然她如此不孝,和我断绝关系,又意图危害我,那就别怪我先下手为强,叫她不必存在于世上了。”
夏枢没想到,周青当年竟是知道他阿娘被周良下毒之事,还为此与周良走向决裂。之后与周良断绝关系,也成了周良要除掉她的重要原因。
夏枢想说,周青没有偷你的政务往来信件,她只拿了王长安的,她虽因你坏事做尽,无奈之下选择了断绝关系,不受你恩不受你惠,但还是在意你这个阿爹的……但看着周良,想着他口中的周青完全变了形,过往决裂全是周青的过错……夏枢闭上了嘴。
还是别说了,周良不配!
很显然,景璟也是这么想的,他没提这个。不过他提起了另一件夏枢不知道的事:“阿娘是娘死的早,但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不是你给的,你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你家道中落,自己又没有本事,未攀上淮阳侯府之前,不过是个五品闲官,俸禄连日常人情往来都不够,哪里养得起阿娘。是外婆用丰厚的嫁妆养的阿娘,外婆临终前还说要把嫁妆的大部分留给阿娘做嫁妆,结果叫你几乎全吞了去,拿去养你那继室及小妾生的十几个孩子。要说养,也是阿娘养了你及你们一大家子。你何曾养过阿娘半分?”
说起后院经济,景璟脑袋特别清醒,绝不叫对方占口头上的便宜。当然,如果他是阿娘,他连实际便宜也不会叫对方占。不过阿娘与他不同,他是没嫁人,可以随心意做事,阿娘是嫁了阿爹这个做官的,还有了他,不能真跟周家撕破脸皮,不然就是对方在朝堂上操作一下或者是用孝道说个事儿,阿爹在朝堂上就会举步维艰,他们一家子也会起不少波澜。阿娘其实是用那些钱财换了阿爹仕途的平顺以及家里的安宁。
景璟懂得阿娘的取舍,但决不允许周良污蔑阿娘。
还有……
景璟道:“你通敌叛国,害死我阿爹,不说阿娘心软没把你怎么样,就是真揭发你,叫你滚出朝堂,人头落地,也是你自找的。”
“一派胡言,我什么时候害死……”周良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脸惊愕:“你阿爹?褚琼!你不是景政的孩子?”
“景璟确实是褚三舅舅的亲生双儿。”夏枢挑了挑眉,他故意略带遗憾地道:“其实如果你能待景璟阿娘好些,说不得她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了。如果你能早知道这个秘密,估计就能从李倓那里换到不少好处,起码不会熬了这么些年,还坐拥从龙之功,却只得了个吏部尚书官位,连宰相的屁股都没摸到。”
确实啊,永康帝最在意的就是淮阳侯府……虽然他那女儿不知廉耻,但能亲手除掉褚琼的唯一子嗣,永康帝必会龙心大悦……这是多么好的更进一步的机会啊!
虽说永康帝废除宰相已经很久了,但他未必就不能凭借此,换得一个机会。那样也不必总受王长安这个户部尚书及汝南候这个曾经的兵部尚书的气。明明吏部是六部之首,他却因为没有一个生了皇子的女儿,处处受这两人的气……
周良没想到周青拒嫁永康帝之后,还为他带来了这么个机会,顿时懊悔无比,也心痛无比。
景璟看了他的表情,只觉得恶心至极,干脆转过脸,不看他了。
夏枢倒是心情极好的模样,他笑意吟吟地打量周良,闲话家常般道:“说来有一件事我有些奇怪,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以异族人阶下囚的状态?”
想了想,他以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问道:“你不会是搞通敌叛国搞上瘾了吧?”
说到这个周良也很郁闷。
他虽然唯利是图,没什么骨头,但也不是傻子。现阶段李朝与异族刚开战,仗都没打几场,他就算是想投敌,也得异族攻占了李朝,他官当不下去了再啊。这个时候谁想跑到苦寒之地与一群蛮族为伍。
他反驳道:“老夫一心忠于皇上,何曾有过叛国之念,你不要胡言乱语污蔑人。皇上南下逃难,还亲自下旨命老夫伴驾,足以说明皇上对老夫的信任。是他们异族人使坏,在临出发之前,偷偷迁入老夫府中,逼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老夫回答不出来,他们就将老夫掳了来,使得老夫未能在李朝生死存亡之际,陪在皇上身边,为他分忧解难……”说着,老头儿竟然双眼含泪:“老夫愧对皇上啊!”
夏枢:“……”
这话中的信息量太大了,叫夏枢骂这老头儿不要脸的心都没了。
他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说皇上跑了?那我夫君呢?”
这短短三个多月时间,李朝的局势到底成什么样子了!
还有褚源,他……
“你夫君现在正带着北地军与我族作战呢。”四周突然响起弓弦拉满的声音,一束束火把在高处亮起,一个穿着锦衣貂裘的中年男子在层层簇拥中,从前面的山林中走了出来。
随着他的走近,火把逐渐移动,将整个山谷团团包围起来,没一会儿,山谷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索古!”索齐神情激动地朝前走了一步,帮夏枢确定了来人是谁。
夏枢抓紧索齐,冰凉的匕首在他脖颈上蹭了一下,索齐瞬间老实:“别激动,我不会跑的。”
夏枢没理他,漫不经心般对索古道:“我还以为首先到来的会是箭阵,大王子会选择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大汗,回王都直接继承王位。没想到大王子竟是亲自来了,看来在大王子心里,大汗这个父亲的重要性比之王位也不遑多让。大汗……”
夏枢冲索齐扯了扯嘴角:“大王子诚孝,比之索力也不差,之后选择继承人,可要在两个儿子中多考虑考虑他啊。”
索齐这个时候正需要索古营救,见索古神色不定地站在对面,想到夏枢说的可能,心中有些不安,赶紧道:“这是自然的。索古是我最疼爱的儿子,若是此行能顺利回到王都,在储君的设立上我自会着重考虑他。”
索古神色不由得从淡然自若变得狐疑不解起来。
他手下的人同样疑惑,小声询问身边其他人:“三王子不是去世了吗?”
“对啊!”所有人都有些懵,开始七嘴八舌地问带来王都消息的几人。
“怎么回事儿?”
“你们不是说三王子死了吗?”
“他们还说大汗失踪了,可能被二王子杀了呢。”
那几个传信的人也是有些傻眼,不过消息是他们从上峰那里得到的,自然也不怕,便压低声音解释道:“王宫当时被二王子的人封死了,消息是从被抓的宫女太监们那里得到的,说是二王子逼宫之后,大汗就失踪了,然后三王子带着几个李朝人抓了二王子,后来几个李朝人反水,在一座偏院里放火烧死了二王子和三王子。二王子的人找到了戴着两位王子饰物的尸体,确认了他们的死亡。为了将王都的惊变尽快告知大王子,上峰他们一得到消息,就命我们一路快马加鞭来传信,具体情况属下们却是不知的。”
索古脸色一变。再看索齐时,眼神都变了。
“父王放心,我一定会救下你的。”他肃了神色,一脸诚恳。
索齐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是索古也并没有完全相信夏枢的说法,他道:“父王在这里,那三弟和二弟呢?三弟与你们合作背叛我族之后,他及二弟的尸体就被发现在王宫一个偏院,不会是你们杀了他们逃出来的吧?”
索齐还不知道这个,猛地一僵,质问夏枢:“你们杀了索力?”
“谁在胡说八道。”夏枢睁着眼睛说瞎话,反驳道:“我们所有人兵分两路,一路带着他,一路带着你,他与你一样都是我们的人质,我们不会杀你就不会杀他,只要能让我们安全回到李朝,你们就是安全的。再者……”
夏枢为索力鸣不平道:“谁说索力背叛了你们族人。他与我们合作是因为索苏要杀了我,断绝医治好你身体的可能。得知索苏逼宫后,他就提出合作,让我们帮忙控制住索苏,想要进宫救你。在知道索苏的人搜过宫殿之后,你就失踪了,他以为是索苏杀了你,就亲手杀了索苏为你报仇。要我说,索力对你的孝诚之心不比索古少,你可千万别误会他。”
索齐放了心,感叹道:“索力也是个孝顺孩子。”
说完他看向索古:“你三弟也是个好的,以后要把他救回来,好好待他,知道吗?”
这话某些含义比较重,索古心中一喜,忙保证道:“我一定会的,请父王放心。”
这边皆大欢喜,索古与索齐对视一眼后,就向夏枢提出了问题:“你要怎样才能放了我父王?”
“我的条件很简单。”夏枢扫了一眼四周,说道:“你的人放下武器,都往北走,待我们走出此处山脉之后,给我们提供几匹快马及几日的食物,我就把你的父王交给你。”
“这好说。”索古态度非常爽快,一挥手,四周山林中的射手们就收起弓箭,开始朝北移动。
等汹涌的火把消失在北边的山路上后,索古一伸手,身后的人就分成两列,让出一条道来。
“走吧。”索古伸手邀请,嘴角带笑,双眼精光闪闪:“我送安王妃一程。”
第273章
夏枢还没吭声, 周良就急切叫了起来:“王妃,求你帮忙说句话,叫他们也放了我, 和你一起回李朝吧。”说完噗通一声给夏枢跪了下去:“我真的对李朝一片赤诚啊, 我是……”
“行了行了。”夏枢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他鬼扯。然后就拒了索古的安排:“今日天色已晚,夜间行山路不安全, 所以我不打算立时赶路。如果大王子要盛情相送,还请体谅一下, 待得休息一晚, 明早天亮,再行出发。”
索古倒是有些意外。他打量夏枢,眼神审视, 似乎在琢磨他打的什么主意。
夏枢坦然回视, 目光澄澈又明亮, 在火把的照耀下,淡然中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索古仿若自然地收回目光, 露出一抹温和笑意:“王妃一路劳顿,确实该好好休整一番,是本王失虑了。这样吧……”
他看了看夏枢身后:“王妃刚至此处不久, 一应过夜物事尚未准备。不若移步至本王休整之处,那里虽然没有珍馐佳酿、宫宇香舍,但酒肉暖账皆是现成, 王妃可稍稍用些饭食, 在暖账里就近歇下,这样充分休息一晚,明日也好启程。”
这次夏枢没拒绝, 他果断应了:“那就麻烦大王子了。”
顿了一下,他扫了一眼索古表情,指着景璟道:“我这位宫官不幸患了麻风病,此病危害极大且易传染。只是念及他待我一片忠心,我虽害怕,但实在不忍心抛下他,就如此相伴了一路。只是我有百毒不侵、百病不害的特殊体质,其他人就不一定能如我一般,所以还请大王子嘱咐下人莫要靠近,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传染。另外,还要麻烦大王子为我二人及大汗单独准备帐篷食物,我们会尽量只待在自己帐篷中,不接触外人,以免造成什么误会。”
索古刚刚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没注意他身后的景璟,此时经他一指,才发现景璟脸上症状,登时神色一变,与手下人都下意识后退几步,脸色难看。
不过他到底年岁大,涵养深,很快便收拾好表情:“王妃真是重情重义。”
他又目光移向索齐,神色严肃下来:“父王你的身体……我叫大夫……”
“不用麻烦。”索齐赶紧道。
他也是瑟瑟发抖。
先前见几个李朝人内部相处完全没有避讳,他还以为是不是自己多想景璟脸上的症状了。刚刚知道景璟真的是麻风病,他真的快吓死了。
李朝人不怕死,可以没有心理障碍地接触麻风病人,他不行啊。特别是听到夏枢口中的初期感染症状,他想了想自己确实有关节、肌肉疼痛,每个都应了,不由得心都凉了。
不过如今还是人质,当着索古及异族人手下的面,话肯定不能这么说,他忙又补充道:“许是与安王妃待一起时间长了,我连身体都好了许多,不用担心这个……倒是我所中之毒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