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枢见他似乎有些动摇,再接再厉道:“褚源遇到伤害都能清醒地分析是你们燕国公府被陷害,你说淮阳侯府为给褚源争权夺利,给你阿娘下药,抢你家双儿,你就没想过是旁人诬陷吗?”
他道:“但凡淮阳侯府有这种心劲,何至于这几十年过得如此窝囊。”
“那还不是因为褚琼死了。”元州回过神,冷笑道:“你以为褚琼和老淮阳候活着的时候,天下只识淮阳候,不识李朝皇室,是传言吗?”
夏枢无法反驳褚琼和老淮阳候的野心,也无法反驳淮阳侯府的势大,因为那是褚源和褚洵都承认了的。淮阳侯府的这些人想奉褚源为主,必定是做过些什么,但夏枢不觉得他们会蠢到给燕国公夫人下毒,还抢人家的双儿。
他是这么想的,自然也是这么说的:“他们没有理由要把燕国公府变成敌人。”
元州却嗤笑一声:“男人们为了权势疯魔起来什么都干的出来。不说给我阿娘下药的人与淮阳侯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说抢我家小弟的,就是褚琼的亲信长随,你身边丫鬟红棉的阿爹,死在北地边城时,手里还抓着我家小弟襁褓外的包被。”
说着,元州的眼就又红了起来:“求娶我家尚在娘胎里的小弟,被我阿爹拒绝,就恼羞成怒,杀害阿娘,抢走小弟……”
元州看着眼前的小弟,没想到兜兜转转,小弟还是嫁给了害了阿娘的罪恶之源,越说越心梗,最终脸色铁青地道:“褚霖是聪明人,所以我希望褚源也学聪明点,你不要跟着他瞎胡闹了。”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最开始。
夏枢虽然有所触动,连最初敌对的火气都消散了不少,但他还是摇了摇头:“你是人,我和褚源也是人,你有自己的活法,我们也有自己的活法,你干涉不了我们,我们也不会听你的,你省省力气吧。”
他道:“你想举报就去举报,想监视就监视,我们不拦着你,毕竟血海深仇在,你有任何敌视我们的理由……”
“我没有敌视你。”元州怒道。
夏枢冷静地摇了摇头:“我虽然不明白你口头上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但有一点儿很明确,你敌视褚源就是敌视我。”
元州顿时五脏六腑都不舒服了,气道:“你和我……”
夏枢摆了摆手,平静道:“像你说的,燕国公府先辈们付出那么多,给南地安稳,才让南地至今如此富庶。我身份低微,高攀不上燕国公府,但我愿意继承淮阳侯府,继承无数其他先辈们的遗志,和褚源一起在有能力自保的前提下,力所能及地为百姓们做些什么。我们没能力镇守边关,在铁骑下护一方百姓,但在自己的封地,我们希望能带领百姓们过上好生活。我们两个志向一致,你打压他,和打压我也没什么分别。”
元州:“……”
元州心绞痛的死去活来,他想说你出身并不低微,也没有高攀不上燕国公府,但夏枢却给了最后一剂药:“定国安邦的志向并不是躺在先辈们的功劳簿上大侃特侃,而是要看实际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燕国公是怎么教你的,但这点儿他真的很失败。”
元州:“……”
他直接整个人都死了!
怼完人的夏枢也没有多开心。
他没有回去找褚源,而是找到了正盘腿坐在荒原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时不时吆喝几声,放着牛群的猫儿。
“小枢哥哥,你好像很不开心呀。”猫儿吐掉狗尾巴草,凑到他跟前,眼睛骨碌碌转地打量他。
“猫儿……”夏枢双臂抱膝,有些茫然:“你想不想你阿娘呀?”
“想呀。”猫儿没有半点儿犹豫地回答。
他摸了摸胸口的链子,上面缀着三个小铁盒,分别放着他阿爹、阿娘、阿奶的骨灰,猫儿怕人嫌晦气,从来都没拿出来过,此时他也没拿出来,只悄悄地摸了摸,笑道:“阿娘肯定也想我。”
其实他记事儿的时候,爹娘已在饥荒中去世了,阿奶带着他艰难地讨着饭,用一粒粒米把他养大,虽然不记得阿娘,但他印象里阿娘都是温柔的。
“小枢哥哥,你想你阿娘了啊?”猫儿非常善解人意,眨着忽灵灵的大眼睛,为夏枢排忧解难。
“嗯。”夏枢点了点头,有些难过:“我有点儿对不起阿娘。”
猫儿惊讶:“为啥这么说呀?”
顿了一下,他又道:“你找到你阿娘了?”
夏枢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猫儿,阿娘会不会觉得我不孝?”
猫儿还没过八岁生辰,对小枢哥哥语焉不详的表述,他自然猜测不到更多,想都没想就道:“不会哒。”
“为何?”夏枢问他:“我觉得我做的事,阿娘肯定会反对,而且……而且……”
他有点儿说不出来,艰难道:“我不知道阿娘是不是间接地被我喜欢的人伤害了。”
这些纠葛对猫儿来说太复杂了,不过他自小就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不用怕啦,阿奶也反对我做的事,但我不觉得有错,就继续做啦,阿奶虽然不高兴,但也没说我不孝呀。”
夏枢愣愣的抓了抓脑袋,一时竟觉得有些道理:“好像也是啊!”
“但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夏枢心情很糟糕,还是很犹豫。
“你也说不知道……”这对猫儿来说根本不是事儿,他侧身抱住夏枢,和先前夏枢安慰他一般,拍了拍夏枢的背,故作成熟地安慰道:“等以后知道了再说啦,咱不冤枉人。”
夏枢:“……”
就……好像整的挺明白。
“小枢哥哥……”安慰完人,猫儿扒拉住夏枢,央求道:“你以后教我医术和武艺吧。”
夏枢思路清晰之后,心情就好了些,问他:“为何要学这两样?”
“因为我就只剩夏叔和你对我好啦。”猫儿扒拉着手指头,理所应当地道:“夏叔帮我给阿奶挖坑下葬,还给阿奶买棺材,把我带回家,那日我到你家就决定了,要一辈子孝顺夏叔。夏叔先前生了好大一场病,你差点儿没银子给他看,所以我要学医术,等学好了,就好好给他看病,不叫他像阿奶那样病死。我还要保护你,不要让旁人欺负你,以后打架我都和你一起打。反正我要快点儿长大,不想再这么小小的,什么都来不及做,对我好的人就全走啦。”
说着,猫儿的眼睛里已氤氲起了眼泪。
可能是夏枢提起阿娘,他也有些想亲人了,不由得就说了许多话。
夏枢心里暖暖的,摸了摸猫儿的脑袋:“好,都教你!”
猫儿不好意思地用胳膊擦了一下眼泪,笑着趴到夏枢怀里:“小枢哥哥,我好喜欢现在的生活呀。”
他心里还有一句,若是阿奶还在就好啦。
只是知道阿奶在小枢哥哥这里并不讨喜,他没有说出口,只蹭了蹭夏枢的胸膛,开心道:“我要多学些东西,努力干活儿,每天都填饱肚子。”
夏枢低头瞧着他长了肉,依旧瘦的可怜的身子,以及脸颊上,手上尚未消退的冻伤伤疤,鼻子突然一酸:“好。”
若是以后确定真是褚源间接害死了他阿娘,他会去和阿娘道歉、赎罪。
现在没确定,那他就和褚源一起努力吧。
左右人生短暂,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活着一日就干一日自己想做的事吧。
剩下的,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143章
永康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 经过一夜的休整,四千多人的队伍开始兵分两路。
灾民们由高景、景璟和丫鬟婆子们带领着,在县城周边暂时驻扎下来, 放牛、开荒, 把荒了几年的地整出来,准备夏种。
夏枢和褚源则带着猫儿、红棉,身后跟着狗皮膏药一般的元州以及他带领的禁军们, 朝候庄进发。
原本夏枢怕红棉会被元州下手,才在众丫鬟们失落的目光下, 选了红棉随行, 谁知道,不过刚离开驻地,元州就带人跟上了。
为免显得太刻意, 夏枢没把红棉换回去, 但心底到底没好气, 见到元州就大翻白眼。
“我的职责是保护你们俩,当然得跟着你们走。”元州骑着高头大马跟在他们车驾旁, 振振有词。
夏枢不想搭理他,一出县城边界,朝车里的几人提醒了一句:“坐稳。”扬起马鞭, 马儿就冲了出去。
没一会儿,就把元州和他长长的队伍甩在了屁股后。
乡村土路,野草片片, 露珠滚滚, 再加上坑坑洼洼,车辙混乱,颠簸的很, 夏枢驱着马跑了一会儿,回头见他带着大部队没跟上来,就抓紧马缰,又放慢了速度。
只这一会儿工夫,褚源三人就歪七扭八的摔在车子里,各个差点儿没把早饭吐出来,形象极为狼狈。
褚源抚着不知道撞到哪里的额头,由红棉搀扶着坐稳,嘴角直抽:“你跑那么快做甚?”
夏枢不想和元州多接触,他有些心虚,见褚源额头都红了,忙停下车:“你没事吧?”
又问红棉和猫儿:“你们两个没事吧?”
“没事。”猫儿眼睛亮晶晶的,他先前连牛车都没怎么坐过,坐这个马拉的牛车,他不仅丝毫没觉得不舒服,还一脸兴奋:“好快!”
红棉揉了揉胸口,心里庆幸自己早饭吃的不多,嘴上则道:“奴婢没事,就是王爷撞到了。”
夏枢顿时很愧疚,一边给褚源揉额头,一边绞尽脑汁想借口,解释道:“早上田间的空气清新自然,想让你感受一下,而且早些出发,走快些,天热起来就能到候庄,也省的挨晒了。”
还别说,乡村哪里都不若城镇不方便,但清晨凉爽又略带湿润的空气,绝对是人间极品享受,就算燥热的四月,都掩盖不了它的宜人。
褚源挑了挑眉,没揭穿他,由他扶着,在车辕前坐下,撒眼看了一圈,问道:“田里怎么样?”
安县除了南边是山,往北大片都是平原,视野开阔,土地肥沃,鼻中是清新自然的晨间气息,耳中是一派生机活力的虫鸣鸟叫之声,只听和闻,觉得一切都好,实际上,展现在夏枢眼前的却是连片的萋萋野草,跑了一炷香的时间,他都没看到农人,也没看到庄稼。
夏枢在他旁边坐下,扬起马鞭,马很快就又小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眉头微蹙:“情况不太乐观。”
褚源点了点头,这些来之前他其实都有心理准备。
一是上一世,皇陵大片良田都是荒着无人种,二是好地方永康帝也不会封给他。
所以就算安县全是无人种的荒地,对褚源来说都不是最差情况。
他问夏枢:“你觉得怎么做,才能让百姓们乐意种田?”
做百姓、吐槽当官的,现场的这四人里没人比夏枢更有发言权。
他十六岁以前的日子,几乎是日日把当官的骂成狗,不管是村官还是京官,他都没少在心里骂,因为日子太难过了,总是填不饱肚子,还要看蒋家村人的脸色,怕被赶走,日子要多难过有多难过。
他想都没想就把史书里学的词汇撂了出来,道:“轻徭薄赋。”
然后给褚源掰开来讲:“徭役太重,百姓们就算有自己的田,也没法安心去种,因为服徭役对壮年劳力们来说都是生死大劫,就像这次,若是我们没在昨日过来,他们那一百多人,有伤不治或者伤上加伤,王府建完后,还有多少人活着都不一定。而且,家里壮劳力服徭役,田只能荒种薄收,若赋税收再收的多,百姓们不仅会因为徭役失去儿子丈夫,还会因为赋税饿死。为此,许多百姓为躲避徭役,就选择把地卖给地主豪强,成为佃农。佃农有地主豪强庇护,就不用服徭役,但需得付田租。对地主豪强来说,田税是由他们付,田租自然是收的越多,赚的越多,百姓们拿出收成的近一半付田租,一年下来还是填饱肚子都难。有些实在过不下去的,就逃进山里,落草为寇,靠打家劫舍为生。”
“所以若想让百姓们安心、老实种田,周边少些匪寇,归根究底还是轻徭薄赋,给百姓们生路。”夏枢在这方面对褚源没什么遮掩的,有什么说什么,他道:“其实,安县的地主豪强们离开也是好事,田可以被我们全部收回,由我们全权把控。现阶段,百姓们也没能力购田,那我们就可以以佃的方式让他们种,降低田租,他们就会放心来种田了。”
褚源想了想:“你的意思是给他们免赋税、免徭役?我们做安县最大的豪强?”
“对。”夏枢昨晚想这个想了一晚上,他道:“安县现在最缺的是百姓手中的粮食,有了粮食,两千多名灾民就能留下种田,山里的百姓们能出来,现有的百姓们也不会跑,别处需要粮食的人也会源源不断地过来,只要有人,我们想做的事情,就可以逐步的开展起来。”
比如说招兵……
“现今世道比较乱,什么东西价钱贱,粮食的价钱都贱不了。”夏枢一直记得饿肚子的感觉,特别重视粮食,他道:“只要手里有粮,什么都能换来。”
褚源经历过乱世,知道粮贵钱轻是个什么状况,这也是他执着于皇陵的主要原因之一。
地理位置以及历史地位决定了皇陵这块地会是李朝最后沦陷的区域,这里又有大量的农田,若是操作得当,就算异族铁骑暂时抵挡不住,这里也能成为李朝绝地翻盘的机会。
他沉思半晌,说道:“田租两成、免赋税、免徭役,第一年免费提供粮食种子和耕牛,此后,若是田里粮食产量可达三石以上,田租可下降至一成半。”
夏枢眼睛一亮,拍手道:“这个法子好,田租低,干的好的还有有奖赏,大家估摸着都会积极租田了。”
红棉却在此时开口道:“王爷和王妃是好心,但这田租太低了,就怕有人会大量租田,却不好好种。”
夏枢一愣,想了想,还真有可能。
他们考虑的都是老实人,若是有人不老实,可不就烦人了嘛。
而且,谁好好种,谁不好好种,这太主观了,不好评价,若是被人抓住空子,签下契约租下他们大量的田地……他们是可以强制收回地,但很容易被人大做文章,闹腾不休……
想了想,夏枢道:“还得限制每个人租田的亩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