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煜几乎维持不下去脸上那副怯弱的表情时,程澈终于摇了摇头,依旧没有开口。
“你赶紧擦擦,不是还有试验要做吗?”
程澈拒绝了他,淡声道:“不用了,我回宿舍收拾,试验明天再补。”
“对了,朗同学是不是也去做试验了?”宋煜忽然问道,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程澈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没有,他没有选这门选修课。”
“是吗?你跟朗同学走的还是很近啊,什么事情都了如指掌。”宋煜笑了笑,眼神却有些冷:“他可是真是个很优秀的人呢。不过……你还是要小心点,毕竟他身边优秀的人也同样很多,别让自己太显眼了。”
程澈听出了宋煜话中的深意,心中微微一沉。他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看着宋煜。
宋煜见他不说话,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自己小心点。”
说完,宋煜准备转身离开,程澈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我父母为什么会突然跳槽去董家的公司?”
程澈的声音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却依旧掷地有声地坠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宋煜的后颈在夕阳里细微地颤了一下,转身时浅色瞳孔里浮着层薄雾,修剪齐整的指甲正无意识地摩挲抠弄着衣服上的纽扣。
“我不太清楚呢。”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低头解锁手机时,屏幕蓝光映得下眼睑发青,“要不,我现在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我爸妈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程澈望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眸色深沉,缓缓且清晰道:“宋煜,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让你不愉快的事情,我希望你看在这么多年朋友的份上,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把我父母牵扯进来。”
“阿澈!”骤然抬高的声线惊飞了墙檐下的麻雀,宋煜攥住衣襟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单薄的肩胛骨在衬衫下折出脆弱的弧度,“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这样误会我……”哽咽恰到好处地掐断尾音,眉间悲伤地紧蹙,眼圈通红。
程澈看着他,像是觉得荒唐至极,眼底情绪剧烈的一颤,胸膛起伏变大,垂在身侧的指节微微蜷了蜷。
程澈的视网膜还残留着被董其铭为难时宋煜低头嘴角那抹未来得及收起的笑纹。下腹的钝痛突然化作利刃,剖开记忆里无数个交叠的黄昏。
对啊,这么多年了。程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被时间腌渍得发亮的片段,此刻正从裂缝里渗出腐坏的汁液。
半响无言,程澈机械的点头应承宋煜拿着手机对他说社团有急事的话语,看着宋煜离去的背影,心中突然升腾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程澈站在原地,方才被重击过的下腹还在隐隐作痛,他握紧了手中的书,忽然困惑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维度,这种突遭亲密关系背叛的难解情绪,有些突破他理解力的极限,某种比背叛更锋利的东西正在脏腑间游走。
那个在认知中被归为自己人的亲密伙伴,正温柔的笑着将五彩斑斓的糖果用心包裹好,往你掌心里塞进来。
他低头看自己蜷缩的指节,却看见掌纹里嵌进了无数细小的玻璃渣。
第二十八章 他虔诚的跪在佛前,乞求神明永保弟弟平安
实验楼的穿堂风卷着消毒水味道, 程澈把最后一支试管放进恒温箱,听见身后实验室门被踹开的巨响。董其铭的鞋碾过门框脱落的墙皮,食指转着车钥匙晃到他眼前。
“又当乖学生做实验呢?”车钥匙的金属棱角划过程澈正在整理的白大褂, “听说你爸昨天仓库摔了那箱进口培养基,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被全部扣光了?”
程澈擦袖口药渍的手顿了顿, 消毒柜的嗡鸣声里,他听见自己平稳的声音:“实验报告明天要交。”
“你跟我在这装什么!”董其铭突然揪住他后领往水池按,额头磕在大理石台面的声响让不远处的人影微微颤动。董其铭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冷水顺着脖颈灌进衬衫时,程澈透过晃动的视线看到实验室被踹开的门后露出的半幅身影,浅色的衬衫, 有一颗纽扣的丝线有些松垮的挂在衣服上。
那是宋煜昨天和程澈对话时自己弄坏的扣子。
“你真以为那个人多看你两眼就能翻身?”董其铭扳过他下巴,扬起的手机屏几乎要戳进瞳孔。监控画面里金融课后排, 朗月现正把笔记推到他面前。
程澈突然在此刻不合时宜的想起那天,朗月现的睫毛在他眼底下扇动,那双漂亮的眼睛落在他的纸页上,微微颔首说了句:“你的解题思路倒是很特别”
程澈的喉结在冰水中艰难滚动:“只是学术讨论……”
“讨论个题需要离得这么近?看样子你是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董其铭突然笑起来, 手指死死掐住他的后颈:“信不信明天你爸妈就得去西北分公司报道?”
白大褂在水泊中泛起涟漪,程澈猛地攥住董其铭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踉跄撞上实验试管架。他摘下护目镜轻声说:“西北油田的账目,董总真的经得起查吗?”
程澈抹去镜片上的水渍,看见墙角浅色衣角仓皇消失。
董其铭眯起了眼睛,神色不善:“你什么意思?凭你还想威胁我?”
程澈站直身子,眼神淡淡的瞥过董其铭:“董同学主攻水彩创作,可能不太了解这方面的事情。我还是有一些门道,能看懂一些东西。”
在得知父母在董氏企业上班后,程澈知道已经事情无力回天, 便开始积极找寻自救方法。他通过一些不正当的方式黑进董氏企业的内网。
那些嵌套在离岸公司间的资金流,在程澈眼中不过是等待拆解的拓扑模型。他在大量的财务账目中,充分发挥了自己优等生的天赋特长,顺利找出了董家的账目漏洞。
程澈正色道:“我不想惹事,只希望同你井水不犯河水。”
董其铭笑得恶狠狠:“你也配?”
董其铭逼近,程澈站着动也不动,直视回去。
“蝼蚁也配谈条件?”董其铭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嘲弄的弧度,“我可能不懂什么企业中的门道,但是你可能不懂董家。”
“如果你想以一些所谓的账目问题试图蚍蜉撼树,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太天真了。”他的喉间滚出忍俊不禁的嗤笑:“你以为那些盖了章的文书,真能算清董家的帐?”
董其铭猛地揪住程澈湿透的衣领,白大褂的撕裂声在二人耳边清晰的响起:“你以为我们董家是靠吃白饭起家的?像你这样的拿到些莫名其妙的数据就想要去举报的愣头青,我们见多了。”
他贴近程澈耳畔,声音突然温柔的骇人:“后来那个人的女儿在美院写生时,从断桥摔进了颜料池,现在还躺在董氏私立医院当植物标本呢,她爸爸还要跪下来谢谢我们愿意出资救她女儿呢。”
“我邀请你来试试,让你们这些穷人感受一下,什么是老牌世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董其铭高高扬起的眉头撞进程澈眼中:“你最好赶紧放平心态,再挣扎下去,下次你爸丢的可就不是工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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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澈带着满身疲惫和一身泥土推开门进去,抬起眼正对上从阳台转过身同他四目相对的朗月现。
他应该是刚洗过澡,裹着浴袍,头发半干,柔顺的贴合着脸颊,空气中还有他独有的沐浴露浓郁香味。那个牌子程澈在商场从来不会多看一眼的奢侈品商店中见过,稀有的季节限定款,被摆在最外面的橱窗中吸引客人,底下明码标价,小小一瓶够他三个月的生活费外加家教费。
那个正散发着浓郁玫瑰花香的少年,被热气蒸的泛粉的指间却夹着一支细长的薄荷烟。
少年似乎有些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突然回来,他一时间有些意外的怔住,眼睛快速眨了两下,但也就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常态。
程澈觉得朗月现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了。
朗月现微微侧头,长长的睫毛低垂,略略遮挡了他乌黑的眼眸,眼尾微微上扬,冲淡了那投来的目光中的冷淡感,甚至显得有些媚态的风情。
刚刚沐浴过的皮肤在日光下白的发着莹润的光,他嘴角勾着有些不满的戏谑笑意,浑身懒洋洋的,像只被打扰了晒太阳的波斯猫。
是因为空气中的花香太粘稠了吗,为什么阿月嘴角的笑这么的……
程澈心跳猛的慌乱起来,莫名乱了节奏。
朗月现自然的用手指点了点烟灰,接着在花盆里捻灭了烟,拉开阳台门走了进来。
花香味更浓郁了,程澈突然不明所以的低下了头,他现在甚至有点不敢看朗月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
“我抽烟给你这么大的震惊吗?”朗月现刚刚还因为被打扰有些不爽,现在看见程澈一副慌得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好笑。
程澈摇了摇头,他不是因为朗月现抽烟觉得震惊,是因为刚刚那一幕。
他看见对方浴袍下摆停在膝盖上一些的位置,露出修长漂亮的小腿,日光给那片冷白肌肤镀上薄金,晃得他视网膜发烫。
朗月现只是单单站在阳光下,就让人挪不开眼。
朗月现对程澈这个主角攻打一开始印象就挺深刻的,个子高长得好,话也不多,和谁都客客气气没说过两句话,但是会默默把宿舍打扫好,甚至会记得他喜欢喝温度刚好的水,替他把凉了的水换成温水。
朗月现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天生老妈子的劳碌命,没福气。
朗月现看着一言不发的程澈,自认为体谅的伸出手想探一把他的额头:“你耳朵好红,发烧了?”
程澈看到他冲自己伸出手,好像被虚空中电到一般猛的一仰头躲开,脚还往后退了半步,看到朗月现愣住,他才小声的解释道:“脏……”
这时朗月现才从这个高个子男孩的脸上移开视线,看到他砂色的T恤上竟然沾着不少泥土。
朗月现挑了挑眉:“哦哟,我还以为什么行为艺术呢,原来不是故意的啊。”
程澈:“……”
朗月现问道 :“你这怎么弄得?摔的?”
程澈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朗月现也只是好奇问一嘴,说罢便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去浴室处理干净。
程澈脱下衣服,匀称结实的身体上有些是快好了的旧伤,有些是刚加上的新鲜青紫。那些淤青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在肋下,在腰侧,在永远晒不到太阳的旧伤里。
程澈面不改色的看了眼镜中自己的身体,随即转开了眼睛,将淋浴打开,迎头浇下。
放在脏衣篓里还未来得及掏出的手机这时却隐隐闪烁起亮光。
教学楼的窗框平等地分割开一段段夏日阳光,董其铭嚼着口香糖拐进教室,手机屏幕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内幽幽发亮,匿名短信框里躺着他刚刚发送的新消息:「明天晚上8点,体育器材室。」
而美术系B栋三楼走廊尽头的独立画室,宋煜正用美工刀削铅笔。木屑簌簌落在画板前的地上,刀刃刮擦的声音像某种昆虫在啃噬树叶。窗外明亮的阳光照着他低垂的睫毛,在眼尾投下细小的锯齿状阴影。
宋煜抬起头,看向画中的人,静静端坐了很久,直到肌肉都发出僵直的吱呀声,他才慢慢提笔,珍重的描摹起那个人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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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日头正烈,车道上的疾驰杜卡迪 SL V4 像头暴躁的金属野兽,朗月现的衬衣下摆在疾风中猎猎作响。
他猛地压低下颌,油门拧到底,机车在盘山公路的弯道疾驰而过,轮胎与地面摩擦腾起青烟,改装过的黑色机车的红色尾灯在车流中划出流星轨迹,C大的标志性的钟楼尖顶正被抛向视线尽头。
盘山别墅区岗哨的电子眼刚扫到车牌就慌忙升起道闸,引擎轰鸣惊起树上栖息的蓝鹊。
朗月现长腿支地,摘头盔的动作带起汗湿的额发,未等金属门完全滑开,满园木芙蓉的香气已扑面而来。树影婆娑间,他看见朗秉白倚在门廊下,雪色衬衫被阳光染成暖金。
朗月现甩腿跨下机车,车库感应灯次第亮起,朗月现将车停在自己第十二辆限量版重机的旁边。
朗秉白今天穿的非常休闲,雪色的中式棉麻衬衫,他这段时间又消瘦了些许,整个人有种不染世俗,清心寡欲的感觉。
朗秉白直起身迎上来,腕间沉香木珠碰出清响。他想伸手拂去弟弟肩头落花,指尖微顿,蜷了蜷,还是慢慢放下了,“回来的这么快,是不是又没乖乖听话骑慢些?”
朗月现没接这话,笑着碰了碰哥哥的肩,眉头一挑看向朗秉白手腕,问道:“怎么开始戴这个了?”
朗秉白抬起手腕,沉香气息忽然近了,他神色微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随着垂下的手腕咽了回去。
最后只轻声说:“静心用的。”
“哥的衬衫熏过伽罗香?”朗月现反手扣住那只欲撤的手腕,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对答案并不在意,随手勾住哥哥肩膀,哥俩好的往院里走:“先说好,签约宴我露个面就走,你别给老头当说客。”
朗秉白浅浅勾起一个宠溺的笑:“没准备替爸说话,签约宴我替你去应酬……”
朗月现紧接着打断了他:“说什么呢,怎么就成替我了,朗家是我一个人的啊,以后你才是掌权人,摆正自己位置好吗。”
朗秉白沉默了片刻:“……爸妈等咱们呢,走吧。”
玄关传来檀香与陈皮老火汤的气息,朗父正站在庭院中欣赏他的黑松盆景,听见动静边笑边抬头:“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看看你爸妈?”
“还不是你非让我当活体花瓶。”朗月现把自己摔进黄花梨太师椅,翘着脚架着茶几,被朗父一巴掌给脚扇了下去。
“这次和周家的项目很大,带你见见世面,别天天犯懒,把什么事都扔给你哥。”说到这朗父又下意识转头看了一旁沉默不语的朗秉白一眼,“你回来住两天,你哥还能多吃两口饭,你看这段时间瘦的。”
朗月现闻言,似笑非笑的看过去:“怪我吗,哥?”
朗秉白:“……怪我,是我惹小月不开心了。”
朗父:“?”